观澜苑的日子,像一池死水。 温颐之坐在窗边,看着日光在院墙上移动的影子,计算着时辰。那两名哑女像两个无声的幽灵,除了送饭和必要的伺候,几乎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脚镣依旧沉重,但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它的重量和声响。 她在等。 等景云珩的下一步动作。他把她关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欣赏一个囚徒的困顿。 第三天下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带着醉意的、吊儿郎当的声音穿透了院墙: “嗝……云珩!景云珩!你回来了也不请我喝酒,躲在家里孵蛋吗?” 这声音……放肆,却又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熟稔。敢在王府里如此直呼王爷名讳的,绝非寻常人。 温颐之微微直起身子,侧耳倾听。 紧接着是凌风压低声音的劝阻:“范先生,王爷正在处理要事,您稍等……” “等什么等!天大的事,有喝酒事大吗?” 话音未落,观澜苑那扇紧闭的院门,竟“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长衫,衣襟上甚至还沾着几点油渍。他头发微乱,面色泛红,手里还拎着一个快见底的酒葫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落拓不羁的酒气。 正是那日营地中,景云珩提及的范吴。 两名哑女立刻上前,警惕地挡在温颐之身前。 范吴却像没看见她们似的,一双因为醉意而显得迷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窗边的温颐之。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没有丝毫敬畏或好奇,只有一种……仿佛在评估某件物品价值的审视。 “啧,”他撇撇嘴,打了个酒嗝,回头对紧跟着进来的凌风抱怨,“我说云珩怎么藏着掖着,原来真捡了个‘宝贝’回来。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弱不禁风,能顶什么用?” 凌风脸色难看,低声道:“范先生,王爷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打扰什么?我这不是来替他看看他的‘新幕僚’成色如何嘛!”范吴嘿嘿一笑,晃晃悠悠地朝温颐之走了几步。 温颐之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她看得出来,这个看似醉醺醺的男人,那双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范吴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又灌了一口酒。 “小兄弟,”他对着温颐之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街边闲聊,“跟着我们家王爷,有什么打算啊?是想升官发财,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探着她的底细。 温颐之垂下眼帘,依旧沉默。在摸清对方路数之前,沉默是最好的防御。 范吴等不到回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念叨起来:“唉,可惜啊,来得不是时候。王爷这才刚回京,麻烦就找上门了。” 凌风忍不住再次提醒:“范先生!” 范吴却摆摆手,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对着温颐之,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以为京城是好待的?多少人盯着呢!就比如现在,太子那边的人,正憋着坏呢。说什么王爷路上耽搁,延误归期,有负圣恩……屁大点事,也能拿来做文章!明天早朝,怕是要有一场口水仗喽!” 他说得含糊,但温颐之瞬间就听明白了。 这是太子一党的惯用伎俩。用一些不大不小的罪名先行试探、弹劾,既能打击对手声望,又能探听皇帝的态度和对手的反应。 景云珩刚回来,立足未稳,这第一仗,绝不能输。 范吴说完,又晃晃酒葫芦,发现已经空了,悻悻地咂咂嘴。 “没酒了,真没劲。”他嘟囔着,转身就往外走,仿佛刚才闯进来只是为了说几句醉话。 走到院门口,他像是才想起什么,回头又看了温颐之一眼,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 “小兄弟,看你也是个聪明人。要是有什么好主意,不妨……嗝……想想。”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满院的酒气和一室的寂静。 凌风脸色铁青,对着温颐之草草一礼:“打扰了。”随即迅速关上了院门。 观澜苑再次恢复了死寂。 但温颐之的心,却无法平静。 范吴真的是喝醉了误闯吗? 还是……景云珩授意他来传递消息,并抛出这个难题? 那个看似醉鬼的男人,绝不简单。他那几句“醉话”,信息量巨大。 太子发难,景云珩需要破局。 而她,这个被囚禁的、曾经的太子心腹幕僚,无疑是最了解太子那边行事风格的人。 这是一个考验。 景云珩在问她:你是否愿意为我所用?你是否真的有价值? 温颐之走到书案前。那里备有纸笔,似乎是料定她会有需要。 她提起笔,蘸了墨,却悬在半空。 要帮他吗? 帮这个囚禁她的男人,去对付她曾经效忠、并且仍在调查的太子? 似乎有些讽刺。 但…… 她想起范吴的话:“王爷这才刚回京,麻烦就找上门了。” 如果景云珩在第一回合就落了下风,被皇帝申斥,失去圣心,那他还有能力和精力去追查那些更深的秘密吗?他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做她探查真相的跳板?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需要他活着,需要他站稳脚跟。 这笔交易,她似乎不得不做。 温颐之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落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虚则实之,嫁祸江东。 这是阳谋。利用对方制造的“延误”问题,将其夸大,反过来指控太子掌管的部分驿传系统效率低下、贻误军国大事,将火引回太子自己身上。 字迹清隽,力透纸背。 写完后,她将墨迹吹干,折好,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她回到窗边坐下,重新变回那个安静的囚徒。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 剩下的,就看景云珩如何落子了。 不久后,那张纸条被哑女取出,送到了景云珩的书房。 景云珩展开纸条,看着上面那八个字,眸色深沉。 范吴此刻正懒洋洋地瘫在旁边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新酒壶,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 “如何?”范吴挑眉,“我这‘无用之才’,演技可还过得去?” 景云珩没有回答,指尖轻轻敲着那八个字。 “虚则实之,嫁祸江东……”他缓缓重复,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果然,最了解敌人的,永远是敌人自己。” 他抬眼看范吴:“她知道是你故意透露的吗?” 范吴耸耸肩:“八成是猜到了。这女人,心思透亮得很。不过,她既然接了招,就说明她认清了形势,至少暂时,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景云珩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凌风。” “属下在。” “按这个思路,去准备。明天早朝,陪太子好好演这出戏。” “是!” 凌风领命而去。 范吴凑过来,好奇地问:“你就这么信她?不怕她故意误导?” 景云珩看着窗外暮色,目光悠远。 “她若误导,损失的不过是一次朝堂交锋。但她若真心献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那孤得到的,将是一把能撕裂所有迷雾的……绝世神兵。” 夜色渐浓。 观澜苑内,温颐之看着桌上未曾动过的晚膳,心中并无把握。 她在赌。 赌景云珩的魄力,赌他的智慧,也赌自己这第一步,没有走错。 而在书房的景云珩,则看着观澜苑的方向,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温颐之。 你的第一步,走得很好。 让孤看看,你还能给孤带来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