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四用尽了毕生学来的脏话烂话,很大声的在许霁雪跟前嚷: “你不是说要叫我好看吗?你死了,你死了,我再不会抄那些破书,我一个字也不再读,德行?通通不管!我出去杀人!” 他像是跟许霁雪怄气一般,声音极大,吵吵嚷嚷了许久。 人的至亲突兀的死在跟前的时候,总是会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死?片刻之前她还好端端坐着说笑,说今日的书抄完,明日出去寻些艾草回来做糕点,艾草糕上头撒些梨花瓣,好看又好吃,娘亲在世时常常这样做。 沈十四没有见过娘亲,也没吃过点缀着梨花瓣的艾草糕。 他的二十一岁,给他吃糕点还不要钱的,只有一个自称姐姐的许霁雪。 但是许霁雪好似已经死了。 沈十四有些茫然,不是元婴修士吗?怎么这么容易死? 魔物在村里肆意屠戮,血流成河,尸浮遍野。 罪魁祸首沈十四这里却安安静静的,他抱着许霁雪的尸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很新很漂亮的玉佩来。 玉佩背后刻着个“许”字,缀着红色的绳子。 这玉佩是他前几天拖村子里的匠人雕的,为此说了好些漂亮话,玉佩前头的梨花雕的栩栩如生。 可他的手上沾了血,摸的那漂亮的玉佩上也全是血。 他颤抖着手在许霁雪眼前展示玉佩,语气充满希望: “许霁雪,你看,你不是说我该有个玉佩吗?我真的有,我真的是你弟弟,你快抬头看一眼啊!” 陈无相看着他对着一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絮絮叨叨,心下正惊愕,却看见斜处也出来一个魂体,飘飘荡荡的朝着许霁雪飞去。 那魂体衣衫褴褛,满面生疮,残肢断臂,凄惨无比。 它虽则已然无面,可那张如同肉团子一般的脸上,竟无比分明的显示出了悲痛欲绝的情绪来,看的人心中一滞。 魂体坐在许霁雪的尸体边,血肉模糊的左手蜷着,哎哎呜呜的哭号,如稚子孩童一般。 沈十四抱着许霁雪,感受着她冷而僵的尸体,左手蜷着,终于不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陈无相注意到他们相似的蜷着的左手,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细细打量那魂体和沈十四的身形。 沈十四举目四顾,尽是魔物,他忽而抱起许霁雪,跌跌撞撞的往他们住的那个院子走去,中间还被村民的尸体绊倒了好几回。 那魂体也跟着他飘。 陈无相跟过去,却看见沈十四将许霁雪平日里用的那些丹药一个劲的往她嘴里灌,神色平静而绝望。 魂体也不管沈十四在做什么,只一个劲的凑在许霁雪跟前,用唯一完好的右手,一点一点描摹许霁雪的面颊,仿佛看一次少一次。 那些丹药自然半点效用也没起,沈十四将药瓶一扔,寻了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将许霁雪放下,拿走她的银扇,便要出去与那些魔物决一死战。 ——他已然忘了是自己召来魔物害死了许霁雪,他只觉得是这些魔物的错,该将它们尽数杀光! 他走出去,一个魔物朝他走来,认得他是主人,并不伤他。 他只是个筑基期,灵力低微,练的功法招式也都是次等货,拿着许霁雪的扇子不会用,一个劲儿往里头输灵气,然后朝魔物扔去。 一只,两只,三只…… 魔物黑褐色的血溅在他身上脸上。 魔物这样脆弱,这样好杀,他一个筑基期都能杀的游刃有余,许霁雪是怎么死的呢? 他睁着眼睛,一边杀着源源不绝的魔物,一边回想。 哦,是了,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原来最该死的人是我啊。 他想。 陈无相目睹了全程,看着许霁雪死后,沈十四悲痛欲绝,心中不免奇怪,难道他不知道聚魔阵一出,不分敌我吗? 沈十四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是命如草芥。 他头十年乞讨为生,与狗争食,和一群脏脏破破的乞丐生活在一起。 与他同龄的孩子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在为了一口干硬咯嗓子的馒头和其他乞儿打架。 许霁雪说的什么刻着许字的玉佩,他从未见过。 一个老乞丐收了他做小弟,却不是真的怜悯他。 蓬头垢面的老头露出一口黄牙,笑着拿起拐棍,将他的左手生生砸碎,这样的乞儿讨得的钱粮更多。 他没了手,疼的要死,白天捡来贵人家衣饰上的铁片,趁着老乞丐睡着了,用力割断那老朽的脖子,跑了。 老乞丐睁大双眼,血流如注,爬起来嗬嗬的喊,要抓住他。 他害怕极了,一眼也没有回头看。 他后来才发觉,那老乞丐竟在乞丐之中算是心善的一类,大多数资历老的乞丐,遇着了投靠的小乞丐,是要打断手臂和双腿的,这样的可怜乞儿,能讨到的钱更多。而他只是被断了左手,何其幸运。 左手的伤极严重,血化成脓,滴答滴答往下流,疼的要死了。年幼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他想,死了好,死了便不饿也不疼了。 可他没死,一户好心人家的女主人发现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又寻了一点膏药给他的伤手涂上。 他那时六岁,竟因为这一点东西活了下来。 后来他四处流窜,捡烂菜叶子和干硬的馒头吃,终于长得略微高了一点,大了一点。有十岁了。 十分不幸,他生了一副好样貌。好到他皮包骨头,满面黑灰,手指皲裂,满头乱发,也依旧能叫人一眼在人群中瞧见。 而他只是一个乞儿。 一个穿金着玉的男人带走了他。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周围人都管这人叫沈老板,于是他也跟着叫沈老板。 沈老板给他吃肉,喝干净的水,穿绫罗绸缎,教他读书识字,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沈十四——他一直都没有正式名字的,过路人管他叫小乞儿,一块的小乞丐管他叫疯馒头,因为他抢起馒头来像个疯狗。 这个名字是他头一个名字,有名有姓有缘由。 沈是因为沈老板姓沈,十四则是因为他是第十四个被沈老板捡到的人。 他一开始很有戒备心,但沈老板自始至终都对他很好,哪怕他恶语相向不服管教,沈老板也半点不会收拾他,会对他笑,还会手把手的教他读书,教他成为一个皎皎君子。 就这样过了月余,十岁的沈十四想不到给他吃穿又待他一个乞儿百般温柔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他一个乞儿,有什么可以图谋的呢? 他发现自己过目不忘,颇有天资,心想沈老板待他这样好,他要加倍报答,于是努力读书,奋发图强。 十六岁的沈十四学会了礼义廉耻,诗书礼仪,有了自尊心,举止进退有度,吟得一口好诗,长成了一个皎皎君子。 于是十岁的沈十四想不到的道理,十六岁的沈十四知道了。 他有什么可以图谋的呢? 他的一副好皮囊,他莹润的皮肤,他朱红的唇,他的天真懵懂,他的君子品性,他的自尊,除了他的性命,他的肉体和灵魂都是被人所图谋的。 他中了迷药倒在榻上,看见权贵者兴致勃勃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他的君子品性令他感到羞耻。可这羞耻却叫那个大腹便便的掌握权势者更加兴奋。他神色朦胧着望向站在一旁的沈老板,看见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温雅君子满面堆笑,躬身驼背侯在那几个权贵者身旁,热切地回话。 他听到他们交谈的言论: “不枉沈老板亲自教导这些年,这次的货真是极品!” “王兄好眼光,这次赌约在下输的心服口服!谁能料到一个乞儿竟能长成这副仙资玉容!” “这样的人我还没尝过,先叫我尝尝叫我尝尝!” 原来他的性命和六年光阴,他的生死和际遇,竟全在旁人指掌之间。 沈十四想起这六年的寒窗苦读,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但他身量已然长成,一十六岁,如松如柏,他们小瞧了他,没给他下软骨散。 在丑陋的唇齿贴上来之前,他又杀了人。 用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的碎片。 权贵的血肉和老乞丐的没什么两样,都很软,自脖颈划开,血溅了一地。沈老板吓坏了,双手双脚跪着爬到沈十四身前祈求沈十四不要杀他。 沈十四看着沈老板那只教他写字的手,笑了笑,用那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瓶碎片挑了沈老板右手的手筋。 他放过了沈老板,因为沈老板教他识字,给他吃穿,叫他这条贱命活了下来。 他杀的都是大人物,不过片刻之间,城内便贴满了他的通缉令。 上头写的是:凶徒沈十四,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无故杀人后潜逃,赏金千两,见者务必告知。 沈十四逃了两年命,练了些乱七八糟的江湖技艺,易容杂耍,算卦骗人,办假证刻假章得心应手,靠着张好皮囊重新成了个油滑阴狠的江湖老油子。 有一回他逃命,误打误撞进了个仙门的收徒大典。 测灵根的都是不满六岁的孩童,就他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他却半点不觉羞耻,泰然自若的混在一堆孩子中。 他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水系天灵根,那宗门如获至宝,也不管他年纪大了,长老当场便将他认作了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