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红光升起，沈十四从醒来到现在一直蜷着的左手轻轻松了一下。

      而后几天，陈无相跟着沈十四飘来飘去，发觉沈十四每日都会在同孩童玩耍之际，将黑红木块扔到梨花村的各个角落。

      饶是陈无相再怎么不通阵法，此时也该明白沈十四是在布阵了。

      那红黑木块瞧着实在不像是仙门布阵会用的东西，陈无相心下疑惑，但自己到底是个魂体，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日子和煦而安宁的过，梨花村依旧和煦。

      转眼到了十五。

      明月正圆，高悬正空。

      梨花村里的梨树今年开的花格外漂亮。

      许霁雪在树下看花，叫一旁的沈十四一字一字的抄书。

      “姓沈的，抄了这么久的书，你可知我萍水宗的宗规？”

      沈十四今日一反常态，笑容弯弯，答道：

      “想必是：救死扶伤，人人有责？”

      许霁雪也笑了两声：

      “屁！是：问心无愧。”

      沈十四长长“哦”了一声，然后说，那真是好。

      阿梧一双小短腿噔噔噔跑进院里，端着盘糕点，一双眼笑成月牙：

      “哥哥姐姐，吃梨花糕——”

      阿梧是村里李大娘的孙女，李大娘的儿子有一手打猎的本事，儿媳妇又漂亮能干，两人成婚一年便生下了阿梧，本该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可惜几年前阿梧的爹娘去县上卖野味，阿梧的娘被县太爷家的公子看上，强抢了去做妾，阿梧的爹不同意，要求个公道理论，被公子的家奴乱棍打死了，阿梧的娘看见自己男人没了，呜呜的哭着，上了吊。

      李大娘知晓儿子和儿媳妇一块儿没了，急忙忙的往县城走，想为儿子和儿媳妇收尸，在乱葬岗里找着了她两个至亲的尸体，要背回去埋进祖坟里，不料路上滑了脚，摔瘸了腿，连儿子和儿媳妇的尸体也摔烂了。

      阿梧和阿梧瘸腿的奶奶李大娘相依为命。

      万幸李大娘有一手做糕点的好手艺，祖孙俩靠着卖糕点为生。许霁雪来时，帮李大娘治好了瘸腿，这对仙子许霁雪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对李大娘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惠——乡下人质朴而笨拙，想要感谢许霁雪，正好又是梨花开的时节，天天叫五岁的小阿梧端着大盘子来送梨花糕。

      陈无相百无聊赖的看他们的日常，虽然心下有些担忧，但总想不会是今日。于是她暂且安下心，正趴在石桌上一边看他们吃软糯香甜的梨花糕，一边馋的流口水——魂体是不能吃东西的。

      沈十四边抄书，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手中拿着一块梨花糕，正小口小口吃的许霁雪。沈十四将左手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展开。

      陈无相眼尖，瞧见他白皙的手掌中是一片刺目的血刻成的阵法纹路。

      ——那是聚魔阵。

      修真界的邪魔外道都极少用的阴毒法子。

      邪魔外道们不用此法，原因有二。

      阵法繁复琐碎，耗时耗力，极难成型，此为其一。

      用此阵者，需在启阵前六个时辰之内将胸腹部及左手手心刻上阵咒。修真界的邪魔外道大多是不愿受苦又想要修为高深的人。故而邪魔外道们只会祸害旁人，什么割肉剜血吸收灵力，要是要求他们自己受点苦，对自己下点狠手，那是一点都不敢的。聚魔阵难以在邪魔外道中间传开，这是第二个缘由。

      此阵繁复琐碎，要求条件极为苛刻，但若是使阵成功，方圆千里的魔物，皆供施阵者驱使。

      然此阵极损心性，施阵者阵法一成，只会下一个命令，那就是——杀戮。

      魔物灵智未开，倘若杀人，必然敌我不分，此阵阴毒之处便在于此，除了施咒者，所有阵内之人都必死无疑。

      清正宗内，修真界通识是必修课。陈无相虽然不通阵法，但基本阵法还是识得的。清正宗教这个阵法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你不是天下第一武林至尊可以打败成千上万魔物救人，那么遇到此阵，请拔腿就跑。

      随着沈十四的手展开，外头的魔物嘶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待到完全展开时，魔物嘶吼声已然传遍整个村庄。

      片刻之间，村民凄厉的惨叫声极迅速的传来，有人失手打翻了烛台，火光自远处熊熊而来，许霁雪抓起扇子站起来，拿起两个糕点，给沈十四和吓得发抖的阿梧一人塞了一个，对沈十四道：

      “你看好阿梧，我去外头看看村民。”

      许霁雪说罢拿起自己那把银扇就走。

      沈十四在原地不动，歪着头看许霁雪急匆匆而去的背影，扯起一个无声的怪笑，也不管阿梧，推开院子出去看。

      陈无相头皮发麻，跟着沈十四飘出去了。

      血和火蔓延在原本祥和的梨花村。

      沈十四往前走了不远，便远远瞧见火光中正拼命杀着魔物保护村民的许霁雪。

      他脸上浮起一个恶劣的笑，往许霁雪的方向走去，对扇沿正刮过一个魔物脖颈的许霁雪道：

      “许霁雪，死了好多人呀，救人累不累，是我……”

      沈十四猛地被推开，一声急促的女声传来：“小心！”

      随后是一道利爪入肉的声音。

      周遭是被他的阵法控制行凶的魔物嘶吼声，村民的血溅的到处都是，平日里喜欢甜甜对他笑给他梨花糕吃的小阿梧被魔物刺穿了咽喉，红色的血汩汩流出来，手里的梨花糕散落在地；面上满是皱纹的村民蜷缩着将孩子护在怀中，却被魔物一只手臂一齐穿透了心脏，吸干了血，他维持着最后一个动作，双眼对着自己的孩子；昨天还帮他锄土开垦花园的小少年被魔物啃去半只手臂，像张破损的草纸一般倒在地上——但这些都不重要！

      沈十四心里产生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许霁雪死了？

      沈十四很慢很慢的转头看过去。

      许霁雪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下半张脸被月色照的煞白，殷红色的血从她口角迅速的大股的流出来，蔓延到周遭。她原本漂亮精致的银扇子上面血迹斑斑，栽在烂泥里。她的胸腹被一只丑陋的黑色的狰狞怪物手臂穿透，空了一个红黑色的巨洞。

      然而，她看着沈十四，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个很浅很浅的殷红与苍白交织的笑来。

      沈十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嘲讽她。

      他呆楞住，手轻轻碰许霁雪的嘴角，碰到一手粘腻的血。

      许霁雪眸子里倒映着那轮圆月和满地的血，停了呼吸。

      许霁雪怎么会死？！

      她不是元婴修士吗？！她怎么会死？！

      许霁雪怎么会被这些一无是处只会随意撕咬魔物杀了？！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许霁雪傻的要死，救了他这么个烂人。她用自己那条好命，不沾人命的，干净的，锦衣玉食的，自小备受宠爱的好命，救了他这么个恶贯满盈的烂糟东西。

      他觉得许霁雪傻的好笑，于是疯了一般笑起来，笑的眼泪鼻涕一起出来。

      他笑完，大喊道：“是我！是我设阵引来这些魔物，是我杀了这么多人，我罪该万死！救了我的你也罪该万死！你悔不悔！救了我这个烂人，你该后悔余生！！！”

      “你救了我？那又怎样！我不会感谢你！！！我就要走了！带着我的阵法和魔物再去害人！”

      “你不是说你是我姐姐吗？你怎么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