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仙门,认了师尊,领了功法,修炼第一个月便筑基。 这应当是极快的,因为赞扬纷至沓来,说他是门内第一天骄,前途无限,惊才绝艳,绝世天才。 他只要出门,必有人簇拥赞扬。他的一言一行,皆被众人称颂。他闭关修炼,是勤勉刻苦;他稍作休息,是张弛有度;他对旁人微微一笑,是春风拂面,温润如玉;他冷着脸路过藏书阁,是傲雪寒霜,君子自傲。 人生荒谬而可笑,两年前他还因杀了人做逃犯,如今竟因着天赋成了当世天骄。 他悟出一个哲理:可见人杀没杀过人是顶顶不要紧的事,权钱势或者实力,至少得有一个。有了这些东西,哪怕杀了人,那又能怎么样呢?一样被称颂赞扬。 他的同门当真不知他入宗前是个通缉犯吗? 未必不知。只是他杀的是几个凡人,弱小如蝼蚁的凡人还犯不上他的同门去伸张正义——正如当年作为乞儿的他被权贵随意拿捏,那下通缉令之人当真不知他是被强迫才不得已杀人的吗? 哪有什么仁义道德正邪之分,一切不过是弱肉强食表面的粉饰而已,谁更强,谁就是正,十八岁的沈十四如是想。 他十九岁,筑基大圆满,即将突破金丹了。 师尊是个元婴修士,在这个小宗门之内算是大人物,元婴寿数五百,师尊如今四百余岁,境界仍是毫无长进。 他是水系天灵根,灵力温和滋润。师尊等他金丹结成,天雷熬过,趁他昏迷,同宗门内曾经艳羡称赞过他的,对他温和带笑意的弟子们一起,将他的修为一点点吸去。 待他醒来时,看着自己空空的内府茫然无措,一个因吸收了他灵力而修为暴涨的弟子在他耳旁道: “师尊年迈,破境无望,眼看着几十年内便要驾鹤西去,你忍心他去世么?你作为弟子理应尽孝道,你是天骄,修为没了还能再有,师尊没了修为就要死。花了修为救师尊,你不愿意么?这般面色,是要给谁看?我们宗门破例将你收进来,还治了你的左手,如今要你回报一点,你不高兴?” 面前年轻修士一脸倨傲窃喜,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仿佛沈十四是什么脏东西。 沈十四张口欲言,想说那老道算什么师尊,自入门来连沈十四自己该有的弟子月例都扣,连一日也不曾教导过他。 他又想到此时自己身上半点修为也无,就是辩驳,大抵也会被骂做白眼狼,于是他冲着那弟子笑了笑,说只是修为尽散金丹尽毁伤了根基,身体不适是以面色难看,并无不满。 那弟子愣了愣,朝他笑骂了一句贱骨头,拂袖便走了。 他在宗门内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因为没有修为受尽白眼,又有好事者称他品行不端调戏女子,才被师尊废了修为,于是一出洞府便是万人唾骂。 他养好伤之后,便自请离了宗。他已然不是天才,根基被毁,修炼必然更加滞涩,门内无人留他。 当年的通缉令已然被人们忘在脑后,很少有人记得三年前那几个权贵的死活了。他出了宗门,租了个院子,卖字写信抄书为生。 他靠着前宗门那点功法,钻研其中,日夜修炼,花了一年时间勉强筑基。 他此时温饱已然满足,又有点修为,等再过几年讨个老婆,生几个孩子,是他自乞儿时起就扒着旁人门窗,自门缝内窥见而盼望的暖和日子了。 他很满足。 宗门内一个弟子路过这座城,认出了他,没看出他修为,以为他还是个凡人,扬言要同他比试,谁料那弟子连他一招都接不下,输了。 那弟子抹不开脸,又将同行的人全叫来,将他打了一顿,扔去悬崖下头。 那些弟子围起来踹他,皆是一脸正义: “这种调戏女子,不尊师长,阴险狡诈,十恶不赦之人,修为竟还能比我高?定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咱们将他扔下悬崖,看他这条烂命能活多久!” 他应当是受老天眷顾的。 他落下悬崖,并没有死,一颗歪脖子树的树杈接住了他。 他在悬崖下遇到个俊美的青年人,那人一身魔气,看他有修为,兴致勃勃的问他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他不肯说,那人便搜了他的魂。 青年人啧啧感叹,说他命真惨,还说自己名叫修竹,是个魔界的富家公子,还问他要不要复仇。 修竹公子不等他回答,兴致勃勃的给了他许多阵法。 “不管想不想复仇,东西总要备着嘛!万一哪天用到呢?” 他在崖底学阵两年,便将修竹那些阵法学完了。 他用的第一个阵,是重间阵,要用带极重煞气的人骨为料设阵,可将修士困在一片重复而无尽头的循环空间之中。 为此,他在乱葬岗挖了好几天的人骨头。 修竹坐在坟头笑他傻: “何必费时费力?随意寻一处人家,将里头的人折磨致死不就好了?” 他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奋力的挖。 他潜入前宗门,用三个阵杀了所有人。 重间阵可以让宗门弟子一个也逃不出去,去灵阵可以叫修士同凡人一样任人宰杀,糜阵可以叫那些弟子和长老看着自己慢慢的腐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走在阵中,看着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先是一刀一刀的去杀了那个长老。 长老的眼睛瞪得很大,临了还看着他,绝望而悲怆。 血溅在他脸上身上,他第一回在杀人中感受到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他的左手微微蜷缩,右手机械般的握着把刀砍向长老。 他在那一刀又一刀中,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罪恶滔天,令人人神共愤的恶人。 宗门之内,无一人存活。一个老妇上山来,在宗门大门口朝他问路,说自家孩儿上了仙山,不知吃饱未吃饱,穿暖未穿暖,跋涉许久上山,给孩子带几斤家中烙饼吃。 他一袭长衫,露出个笑,同老妇指了路,说弟子居所进去直走先左拐再右拐,过了一处种满海棠花的围墙便是了,寻人的话要先给外门弟子通报一声。 老妇千恩万谢,从怀中掏出一把尚带余温的花生给他,他笑眯眯接了。 老妇转身,他口中嚼着花生,掏出一把刀,从背后杀了那老妇。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心里想,为什么要让别人好过? 修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笑眯眯的。 他收了刀,问修竹有什么事。修竹给他喂了颗药,叫他每三月便来取解药。他问修竹说,你看我像怕死的人吗?修竹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这药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猜你吃不得苦。 修竹叫他办了不少事,大多都是杀人,有时是一整个村的平民,要杀人取血气作阵,有时是宗门弟子,这种是旁人要求的,会给很多修炼资源,有时则是一整个宗门,这种有些难度,但也不算太难,杀了之后会收集弟子的骨头,不知道做什么用。 一日,修竹又给了他一个阵法,叫聚魔阵。 他不知道做什么用,但总归是用来杀人,他三天便学会了。 修竹这回指定用这个阵法杀人,还将他打成重伤,扔到这村子边。 他其实希望修竹直接将他打死,但很可惜并没有,他仍旧好好的活着。 一个碍事的女修救了他。 …… 陈无相在空中飘着,忽觉天域产生了微微波动,抬头向上望去,却只瞧见一片洁白的衣角。 还有别人? 陈无相来不及细想,却见正被沈十四屠杀的魔物变故横生,黑光大起,竟朝着他面门狠狠抓过去。 沈十四躲闪不及,那张如玉面庞被抓成了一团血团子。 他模糊不清的嘴哈哈笑着,动手杀了那只魔物。 陈无相往后飘去,那个突然出现的魂体还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描摹许霁雪的脸庞。 她心下已然十分清楚,这个魂体便是未来的沈十四,想来这藏时禁咒也是他下的了。 只是他为何要去一趟清正宗,将宗门弟子引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