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了。 他能听到电话那头,领导那同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虽然……虽然最后投票结果还未知,但你知道,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最好的结果了!” 领导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他顿了顿,用一种充满了感慨和敬佩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程,你……” “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挂掉电话。 程鹤的耳朵里,依旧回响着领导最后那句话。 “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楼下,是熟悉的,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远方,是奔腾不息的江水。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耀眼。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三年来,所有的疲惫、煎熬、愤怒和坚持。 他知道,距离他完成那个神秘“系统”的终极任务——“以一己之力,推动一部国家级法律的诞生”,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全国人大会议的,最终投票。 而他的人生,也即将,在这场最终的战役之后,迎来一个,全新的篇章。 窗外的江城,车水马龙,霓虹初上,像一条流光溢彩的巨大星河。 可这一切,都落不进程鹤的眼睛里。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就凉透了的茶,目光像是穿透了厚重的隔音玻璃,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背后的书架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法律典籍,此刻看起来,倒像是一座座冰冷厚重的墓碑。 林晚儿端着新泡好的热茶,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却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 她就这么看着程鹤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又酸又疼。 自从陆明那个案子结束之后,程鹤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曾经嘴角永远挂着三分嘲弄、七分不羁,眼神锐利得能刺穿人心的“法内狂徒”,好像……死了。 不,不是死了。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熬夜抽烟,不再跟人拍着桌子争论法条,甚至连他标志性的、那种带着点痞气的冷笑,都再也看不见了。他变得沉默,安静,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连一圈涟漪都没有激起。 林晚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那些尖锐的、扎人的棱角,都被一场看不见的风暴给硬生生磨平了。她知道那场风暴是什么。是陆明用自己的生命,在法庭上划出的那道惨烈的血痕;是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凋零,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悲恸和自我怀疑。 她心疼。 疼这个男人把所有的罪与罚、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一个人扛在了肩上,然后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可心疼之外,她更害怕。 因为她觉得,现在的程鹤,比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程鹤,要危险一百倍。 以前的他,像一把出了鞘的宝刀,寒光闪闪,锐气逼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刀,也知道他的刀会砍向谁。可现在,他就像一把被重新收进了剑鞘里的绝世名剑,所有的光芒和杀气都被敛藏了起来,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出鞘,更不知道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将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平静。 程鹤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杯中那几片载浮载沉的茶叶,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赢了吗? 他赢了。 在法庭上,他把鼎盛资本的律师团驳得体无完肤,把张扬送进了他该去的地方,为陆明讨回了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公道”。媒体盛赞,同行惊叹,“法内狂徒”的名号,在江城律师界,几乎已经成了神话。 可然后呢? 程鹤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陆明最后的样子。那个年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里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的死,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程鹤的心脏最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程鹤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东西。 打赢官司,真的能带来正义吗? 他赢了张扬,可缔造了张扬,缔造了整个鼎盛资本的那个庞大、肮脏的利益集团呢?它依然毫发无损,像一只潜伏在深海里的巨兽,只是断掉了一根无关痛痒的触手而已。很快,它就会长出新的、甚至更强壮的触手,去寻找下一个陆明,制造下一场悲剧。 而他程鹤,以及他所代表的法律,在这只巨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笑的清道夫,拿着一把小小的汤勺,站在一片广袤无垠、恶臭熏天的沼泽面前,妄图用这把可怜的汤勺,将这片沼泽舀干。 舀干一勺,沼泽深处,立刻就会有十勺、一百勺更肮脏的污水涌出来,将他刚刚清理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空间,重新淹没,甚至,连他自己,都随时可能被这片巨大的沼泽所吞噬。 陆明的悲剧,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 不能再这样了。 程鹤的眼神,在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之下,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案件找上门,被动地接受那些恶人划下的战场,然后在他们制定的规则里,去进行一场又一场看似胜利、实则毫无意义的战斗。 等待,就意味着挨打。 防守,永远换不来真正的胜利。 他要主动出击。 他要从一个棋子,变成那个布局的棋手。 他要去亲自看一看,这片肮脏的沼泽之下,到底埋着怎样盘根错节的根系。他要去亲自撬动一下,那个制造了鼎盛资本,也制造了陆明悲剧的,那个隐藏在江城这片繁华水面之下的,巨大的权力网络。 哪怕……只是撬动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被点燃的火星,瞬间燎原。 程鹤身上那股沉寂了许久的死气,仿佛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突兀的动作,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门口的林晚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杯都晃了一下。 “程……程律?”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程鹤没有回头,他径直走向办公室另一侧,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文件柜。 这里面,存放的不是他那些辉煌的战绩,而是“灯塔基金会”成立以来,收到的所有求助信和相关卷宗。 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地码放着。 每一个文件袋,都代表着一个破碎的家庭,一声无力的呐喊,一桩被权力与资本联手掩埋的冤屈。 它们是这座城市光鲜外表下的脓疮,是法律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 程鹤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探照灯,缓缓地扫过那些标签。 《宏发地产强制拆迁致人伤残案》、《天鸿集团P2P爆雷案》、《新希望私立医院医疗事故案》……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柜面上缓缓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已经微微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标签上的字迹,是用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写的,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 ——江城郊区“绿源化工厂”污染案。 程鹤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绿源化工厂。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厚重的卷宗抽了出来。 “啪嗒。” 文件袋被他放在了宽大的办公桌上,扬起了一层细微的灰尘。 他拉开文件袋的系绳,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一沓厚厚的材料,散落在桌面上。 有几张已经发黄卷边的报纸,上面是十几年前的新闻,标题触目惊心——《癌症村的哭泣:绿源化工厂,究竟是经济的引擎还是生命的收割机?》。 有十几份打印出来的诉讼材料,原告都是同一个名字——陆远山。 陆明德父亲。 那个同样才华横溢,却最终因为挑战这头巨兽而身败名裂,郁郁而终的律师。 程鹤拿起一份判决书,上面的判决理由,简直荒唐得可笑。 “……因原告方无法提供明确证据,证明其所患疾病与被告方绿源化工厂排污之间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且被告方所提供的排污数据均符合国家标准,故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因证人临时翻供,证据链不足,不予采纳……” “……因取证程序存在瑕疵,该证据无效……” 一次又一次的败诉,一次又一次的驳回。 程鹤甚至可以想象,当年的陆律师,是如何一次次地收集证据,一次次地站在法庭上,却又一次次地被各种看不见的手,用这些可笑的理由,将他所有的努力都击得粉碎。那种绝望,恐怕比陆明所承受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卷宗里,还有一叠照片。 照片的像素很低,色彩也有些失真,但画面却清晰得让人心悸。 浑浊的、泛着诡异颜色的河水;河边光秃秃的、死掉的大片树木;还有一个又一个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村民,他们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怕的红斑和溃烂。 程鹤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纸上。 那是一份名单。 一份手写的名单。 上面记录着从十年前开始,村子里因为各种癌症去世的村民的名字、年龄和死亡日期。 李建国,男,52岁,肝癌,2015年3月歿。 王秀英,女,48岁,肺癌,2015年9月歿。 张铁柱,男,61岁,胃癌,2016年1月歿。 …… …… 赵春来,男,35岁,白血病,2024年8月歿。 密密麻麻的名字,占据了整整两页纸。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