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的目光,定格在那个名字上,一动不动。 陆明。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程鹤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人的温度让他猛地回过神来。他将烟头狠狠地摁进烟灰缸,那缭绕的青烟,就像他脑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迷雾,终于在这一刻,被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彻底劈开。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深处炸响。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清晰,却又无比狰狞恐怖的图画。 那个“幽灵”…… 那个一直潜藏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像个提线木偶的大师一样,操纵着一切,将他程鹤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幽灵。 他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陆明。 这个名字从记忆的尘埃中浮现,带着一股陈旧的、属于失败者的血腥味。 真相的轮廓,就在程鹤的脑海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幽灵”——陆明——的全部动机。 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报复。 程鹤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洞悉了疯子逻辑后的战栗。这是一场充满了变态仪式感和智力优越感的、对整个世界的疯狂复仇。 陆明的父亲,陆正声。一个程鹤只在多年前的行业卷宗里见过的名字。一个正直到了有些迂腐地步的老律师。 程鹤的思绪,像是坐上了一台失控的时光机,猛地被拽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是一场轰动一时的商业诉讼案,一方是刚刚崭露头角、野蛮生长的资本巨鳄,另一方,则是一群被侵吞了毕生心血的小企业主。陆正声,就是那群小企业主的代理律师。 他像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挥舞着法律的长枪,独自一人,冲向了那座由金钱和权力构筑的风车。 结果,可想而知。 在绝对的资本力量面前,所有的正义和理想,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对方请来了全城最顶尖的律师天团,用钱砸开了所有关节,用利诱和威胁,让一个个关键证人,在法庭上公然撒谎,颠倒黑白。 侯三,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个。 程鹤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原来如此,侯三的死,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他是那场审判中,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陆正声最终惨败。他不仅输了官司,还因为对方的反诉,背上了巨额的债务,律师执照被吊销,身败名裂。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官方的定论是疲劳驾驶,意外事故。但现在想来,程鹤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意外?在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意外。尤其是在一个正直的律师,挡住了一头嗜血资本巨鳄的去路之后。 父亲的惨死,法律的无力,正义的被践踏……这一切,对于当时还只是个年轻人的陆明来说,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精神海啸。 那场海啸,彻底摧毁了他对法律,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信念。 他的世界,在那一天,崩塌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憎恨。 程鹤几乎能想象到,年轻的陆明,站在父亲冰冷的墓碑前,眼神中是如何一点点熄灭了光,然后又燃起了另一种火焰。一种黑色的、只为复仇而燃烧的火焰。 他恨! 他恨那些为富不仁、草菅人命的资本家! 他恨那些在法庭上昧着良心、出卖灵魂作伪证的小人! 他更恨那些面对不公,却选择视而不见、不作为的司法人员! 他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法律就是个婊子养的笑话,是强者用来欺凌弱者的工具。既然你们所谓的“正义”无法审判罪恶,那么,就由我来! 由我,陆明,来扮演上帝,来扮演阎罗!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审判”所有当年导致我父亲悲剧的参与者!一个都别想跑! 所以,侯三,那个作伪证的,必须死。他死得惨烈,死在自己最熟悉的谎言和背叛之中,这是陆明为他量身定做的“审判”。 而那个刘副总监,程鹤的脑中闪过那个在庆功宴上谄媚油腻的嘴脸。他当年,恐怕就是那个资本巨鳄公司里,负责用钱和权,去“搞定”侯三这种人的具体执行者。他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所以,他也得死。他的死,同样充满了讽刺。他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就像当年陆明的父亲一样。一报还一报,这是陆明信奉的、最原始的公平。 想通了这一切,程鹤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但一个更深、更核心的疑问,却像一条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嫁祸给我程鹤? 仅仅是因为自己是刘副总监的代理律师?不,这太肤浅了。以陆明那种变态的、追求仪式感的性格,他的动机,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程鹤的目光,落在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面面锦旗上。 “法内狂徒,律界良心。” “正义之光,为民请命。” …… 这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荣誉,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变得无比刺眼,甚至带着一种血淋淋的嘲讽。 他忽然间,明白了。 一种毛骨悚然的、被彻底看透的感觉,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嫁祸给自己,不是随意的选择,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扭曲、甚至带着一丝病态“欣赏”的心理。 程鹤,是我陆明最想成为,却又最痛恨的那种人! 这句话,仿佛是陆明亲自站在程鹤的耳边,用一种冰冷而戏谑的语调,亲口说出来的一样。 是啊,多像啊。 程鹤和我,我们多像啊。 程鹤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同样是律师,同样是面对强大到令人窒息的资本和无处不在的不公。陆明的父亲,选择了最正统、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去抗争,然后被碾得粉身碎骨。而他陆明,选择了躲进黑暗,化身为鬼,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去复仇。 可偏偏,这个世界上,冒出了一个程鹤。 他程鹤,也面对着同样的敌人,也走在同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用法律这把在陆明看来早已生锈腐朽的武器,取得了胜利。 他把那些不可一世的资本家送进了监狱,他让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付出了代价,他成了媒体的宠儿,成了无数普通人眼中的英雄,成了那个该死的、万众瞩目的“法内狂徒”! 这一切,在陆明看来,是一种多么巨大、多么响亮的讽刺! 这简直就是在指着他陆明的鼻子,指着他父亲的坟墓,大声嘲笑:看,不是法律不行,是你们父子俩不行! 程鹤的成功,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哈哈镜。它不仅没有照亮陆明复仇的道路,反而将他父亲和自己的失败、无能与可悲,映照得如此清晰,如此滑稽。 所以,他嫉妒。 他嫉妒得发疯! 他嫉妒程鹤,凭什么?凭什么你程鹤能做到我父亲没能做到的事?凭什么你能用那套虚伪的规则,赢得满堂喝彩? 所以,他又痛恨。 他痛恨得要死! 他痛恨程鹤的存在本身。因为程鹤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被媒体吹捧,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抽在他父亲的亡魂上。那是在告诉他,你所谓的复仇,你所谓的“地下审判”,不过是一个失败者,在阴沟里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行径! 想通了这一层,程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了出来。 这个陆明,他不是想杀人,他是想诛心! 他要毁掉我。 程鹤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他不要杀死我,那太便宜我了。对于陆明这种智商超群、自诩为“神”的疯子来说,肉体的死亡,是最拙劣、最没有美感的报复方式。 他要用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来亲手毁灭我。 他要用法律,来“审判”我这个所谓的“法内狂徒”。 他要让我也尝一尝,他父亲当年尝过的滋味。那种被冤枉、被误解、被自己最信任的武器背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滋味! 他要让所有曾经赞美我的人,都转过头来唾骂我。 他要让所有我曾经帮助过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伪君子。 他要让我站在被告席上,看着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愚蠢的检察官,用我曾经用来拯救别人的法律条文,一条一条地,给我定罪! 他要让这个所谓的“法内狂徒”,最终身败名裂地,死在法律的审判席上! 这,才是他为我程鹤,精心准备的、最完美的“无声的审判”! …… “呼——” 一口悠长而压抑的浊气,从程鹤的胸腔中,缓缓吐出。 当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那颗因为被追捕、被误解而躁动不安的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刻死寂的大海。 所有的愤怒、迷茫、和被动,都在这一刻,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醒,和一种被激起的、沸腾的战意。 原来,我的对手,是这样一个家伙。 一个藏在阴影里的,另一个“我”。一个因为走错了路,而彻底黑化的“我”。 有趣。 真他妈的有趣。 程鹤的嘴角,慢慢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不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看到旗鼓相当的猎物时,才会有的兴奋和残忍。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躲藏下去了。 证明自己没杀人?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不,那太慢了,也太蠢了。那是弱者的逻辑,是掉进陷阱里的野兽,才会做的无谓挣扎。 当你的对手是一个不择手段、并且为你布下天罗地网的疯子时,你唯一能做的,不是去解释,而是用比他更狠、更直接的方式,把他从那个自以为安全的黑暗角落里,给硬生生地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