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的目光,缓缓地、准确无误地,投向了被告席。 他看着那个脸色惨白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是鼎盛资本的董事长,金杰。” 金杰的身体,猛地一颤。 程鹤继续问道:“那么,鼎盛资本策划这个项目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王建军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目的就是为了利用鼎盛资本的品牌影响力,设立一个资金池,用高息做诱饵,大规模地,从社会上吸纳资金。” “这些吸纳来的资金,去了哪里?” “一小部分,用来支付前期用户的利息和本金,制造平台信誉良好的假象。绝大部分,”王建军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都通过几十个事先准备好的壳公司账户,经过复杂的账目处理,最终,流进了鼎盛资本自己的账户池,被他们用来投资更高风险的海外项目,或者,弥补他们其他投资的亏空。” 他的证词,与程鹤之前提交的“影子账本”里那些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完美地吻合了! 旁听席上,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程鹤的下一个问题,更加尖锐。 “既然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鼎盛资本策划和操控的,为什么法人代表,是你?为什么公司的名字,不叫鼎盛,而叫‘金蟾宝’?”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王建军惨笑了一声:“因为需要一道防火墙。金杰先生亲口对我说,这个项目,玩得很大,风险也很大。必须成立一个独立的子公司,让我来当法人代表。鼎盛资本,只作为投资方,在幕后控股。这样,就算将来出了事,爆雷了,也只是子公司经营不善倒闭,根据《公司法》,他们鼎盛资本,只需要承担出资额范围内的有限责任。而我,就是那个摆在台面上的,替他们承担所有无限责任的……替罪羊。” “替罪羊”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金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么,关于‘金蟾宝’铺天盖地的虚假宣传,是谁决策的?比如,‘鼎盛资本,实力保障,本息无忧’这些广告语。”程鹤追问道。 “是鼎盛资本的市场部制定的方案,由他们的副总裁李明审核,最后,由金杰董事长,亲自拍板定下来的。”王建军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甚至抬起手,指向了被告席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位李总,当时开会,他就坐在金董的左手边。” 被点到名的李副总裁,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和金杰一样惨白,下意识地就想把头埋下去。 王建军的证词,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金蟾宝”这个项目,一层层地解剖开来。从最初的阴谋策划,到利用他作为法人代表规避风险,再到虚假宣传的决策过程,以及最后资金转移的详细路径……他讲得有条不紊,逻辑清晰,细节详尽。 他甚至说出了好几次鼎盛资本内部高层会议的时间、地点、参会人员,以及会上金杰等人做出的具体指示。 这些细节,与程鹤之前提交的那些内部文件、会议纪要,以及“影子账本”的数据,形成了完美的相互印证。 一张由书证、物证和人证共同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在法庭之上,缓缓收紧。 那条原本被认为是最难构建的、证明“人格混同”的闭环证据链,在王建军出庭作证的这一刻,彻底形成了! 金杰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要求,对证人进行质询!”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准许。” 金杰猛地站起,几步冲到证人席前,他死死地盯着王建军,眼神像要吃人一样。 “王建军!”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你作为一个已经被判刑的罪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作证?!” 王建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问你!”金杰加重了语气,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你是不是为了减刑,才和原告律师程鹤串通一气,在这里做伪证,污蔑你的前东家?!” 他抛出了他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攻击证人的动机。 “程鹤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承诺让你早点出狱吗?你为了自己能少坐几年牢,就不惜捏造事实,把脏水泼向曾经对你有知遇之恩的公司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金杰的质问,声色俱厉,掷地有声。 这确实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疑问。一个污点证人的证词,可信度到底有多高? 整个法庭,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王建军的回答。 王建军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陷入癫狂的男人,这个曾经让他无比敬畏、甚至崇拜的男人,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鄙夷。 他没有直接回答金杰的问题,而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金大律师,”他刻意加重了“大律师”三个字,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当初,你们把我一个人推出去当替罪羊,让我承担所有的罪名,让我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 金杰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建军的目光,扫过被告席上那些曾经的“同僚”,最后,又落回到金杰惨白的脸上。 “我是在为自己赎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和决绝,“但同时,我也是在为那成千上万的、被我们亲手推进深渊的受害者,讨一个公道。”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金杰的脸上。 它没有直接反驳,却比任何反驳都更加有力。它将金杰试图构建的“利益交换”的阴谋论,瞬间击得粉碎,反而将金杰和鼎盛资本,钉在了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耻辱柱上。 金杰,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辩才和逻辑,在“赎罪”和“公道”这两个词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桌子。 那座由他亲手构建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法律堡垒,在铁一般的证据链和排山倒海的人道主义压力面前,伴随着他信心的崩塌,开始一寸一寸地崩溃、瓦解。 审判,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陈述阶段。 程鹤,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已经失魂落魄、如同斗败公鸡般的金杰。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投向了审判席后方那枚庄严、神圣的国徽。 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锋利,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沉重的力量。 “审判长,各位法官。”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请求法庭刺破的,不仅仅是鼎盛资本这层面纱……”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更是那层由资本和法律漏洞共同编织的、隔绝了公平与正义的、冰冷的面纱。” “我们请求法庭,让阳光,真正照进那些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我们请求法庭,用一份公正的判决,告诉所有人……” 程鹤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拔高,充满了信念和力量,响彻整个殿堂!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资本,绝不能为所欲为!” “法律,必将守护每一个善良的公民!” 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审判法庭。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稀薄,且带着冰冷的锋利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细碎的冰碴子,刺得人肺管生疼。 法庭内座无虚席,甚至连过道都挤满了获准旁听的受害者代表和各路媒体记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审判席正中央那位神情肃穆、身着黑色法袍、胸前佩戴着国徽的审判长身上。 长达数周的庭审拉锯战,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那些曾经在法庭上声泪俱下的受害者们,此刻脸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表情,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期待。希望与绝望,在他们浑浊的眼球里反复交织,熬炼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程鹤就坐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他挺直着脊背,双手平放在身前的诉讼材料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审判席。他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丝毫的松懈。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件剪裁得体的西装之下,他的衬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这场官司,打得太久,也太难了。 从最初的公益援助,到后来组建起庞大的律师团,再到一步步搜集证据,将矛头从空壳的“金蟾宝”平台,精准地指向其背后真正的操盘手——鼎盛资本。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国内顶尖的律师天团,更是资本编织出的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这张网,足以让任何试图挑战它的人,被绞得粉身碎骨。 坐在他对面的,是金杰。 这位在京城律师界呼风唤雨,号称“不败金身”的大状,此刻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习惯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自己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但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他输不起,鼎盛资本更输不起。 “全体起立。” 随着法警一声庄严的口令,所有人都霍然起身。 审判长拿起席前那份厚厚的判决书,整个法庭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无数颗心脏擂鼓般的狂跳声。 “经本院审理查明……” 审判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他开始宣读判决书,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程鹤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知道,最关键的部分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