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已经有些泛黄、起了毛边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海魂衫，咧着嘴，笑得灿烂，露出两颗刚刚换掉的门牙。背景是江城市的公园，男孩的身后，是旋转木马和五颜六色的气球。

      那是周凯。

      周父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儿子的笑脸，然后，他举起照片，转向了被告席上的李逸。

      整个法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动作，聚焦在了那张小小的照片，和那个低着头的少年身上。

      周父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积蓄着全身的力气。

      然后，一个沙哑、沉重，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响起。

      “我儿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一问，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李逸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周父对视。

      周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逸，更准确地说，是透过李逸，在质问着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只是想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不用像我一样，一身的机油味……”

      “他只是看上了那双鞋，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跟我说，爸，等我考了全班前十，你就给我买……我答应他了，我都答应他了……”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一种绝望的悲鸣。一个老实本分的父亲，用尽了他所有的词汇，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那个照片上笑得那么开心的孩子，为什么会遭受如此的厄运。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整个法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法官低下了头，公诉人别过了脸，就连两边的法警，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忍。旁听席上，李逸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而他的父亲，则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被告席上，李逸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他看到了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男孩，看到了他缺掉的门牙，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的光。

      那光芒，像一根最尖锐的针，瞬间刺穿了他用麻木和恐惧筑起的所有防线。

      “哇——”

      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从李逸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再也撑不住了。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趴在被告席的栏杆上，失声痛哭。他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横流，完全不顾及任何形象。压抑了许久的恐惧、悔恨、绝望，在这一刻，被那个父亲最朴素的质问，彻底引爆。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然而，一切都晚了。

      “肃静！”

      法官敲响了法槌，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李逸的哭嚎。

      最后的审判，到来了。

      法官拿起判决书，用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宣读着最终的结果。

      “……本院认为，被告人李逸以胁迫手段，强行占有他人财物，且数额巨大，其行为已构成抢劫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考虑到被告人李逸在庭审过程中，能主动交代自己长期霸凌被害人的其他违法事实，有明显的悔罪表现，且犯罪时系未成年人，根据《刑法》第十七条之规定，依法予以从轻处罚。数罪并罚，本院现判决如下……”

      法官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整个法庭都屏住了呼吸。

      “判处被告人李逸，有期徒刑三年。”

      “砰！”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三年。

      对于一个成年人犯下的抢劫罪来说，这个刑期或许不算重。但对于李逸来说，这三个字，宣判了他整个人生的死刑。

      程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这三年有期徒刑，只是最表面的一层惩罚。真正毁掉李逸的，是那个将伴随他一生的、抹不去的刑事案底。是他父亲已经彻底破产、再也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庇护的家庭。是他从云端跌入泥潭后，将要面对的、充满歧视和白眼的未来。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可以说，已经彻底被毁了。

      程鹤没有让他“死”，却用法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让他和他背后的家庭，付出了比死更痛苦、更深刻的代价。这是一种诛心之罚。

      ……

      法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要下雨。

      周凯的父母走到了程鹤面前，什么话也没说，那个朴实的男人，带着他的妻子，向着程鹤，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标准，且沉重。

      “程律师……谢谢你。”周父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依旧沙哑，“要是没有你，我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孩子的冤屈……”

      程鹤默默地接受了他们的感谢，他伸出手，轻轻扶起了他们。

      他看着阴沉的天空，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潮水般涌来的、沉甸甸的疲惫。

      他赢了官司，赢了李家，赢了所有看不起他的人。

      但那个叫周凯的年轻生命，那个在照片上笑得灿烂的男孩，却再也回不来了。

      江城，炸了。

      不，准确地说，是整个龙国的互联网，都因为一场官司的终审判决而彻底引爆。

      “江城校园霸凌案终审宣判！主犯李逸数罪并罚，获刑十五年！其余从犯均获重判！”

      鲜红加粗的标题，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各大新闻门户网站、社交媒体平台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个深夜还在网上冲浪的夜猫子们，瞬间被这则消息震得睡意全无。

      评论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涌入了数以万计的留言，服务器几度濒临崩溃。

      “卧槽！十五年！我没看错吧？未成年人犯罪能判这么重？干得漂亮！”

      “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感谢法律，终于给了那个死去的孩子一个公道！”

      “都给我哭！这才是我们想看到的判决！让那些校园里的小畜生们看看，霸凌是要付出代价的，血的代价！”

      舆论的狂潮之中，一个名字被反复提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被推上了神坛。

      程鹤。

      以及他那个响亮得有些刺耳，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无比贴切的绰号——“法内狂徒”。

      “兄弟们，都别谢法官了，要谢就谢那个叫程鹤的律师！这哥们儿简直不是人，是个神！我看了庭审直播的文字记录，他妈的，他一个人把对面整个律师天团按在地上摩擦，那场面，比看好莱坞大片还过瘾！”

      “法内狂徒，这个名字谁起的？太他妈绝了！在法律的框架内，把疯狂两个字演绎到了极致！我宣布，从今天起，程鹤就是我唯一的偶像！”

      “以暴制暴？不，这不叫以暴制暴，这叫用法律的雷霆手段，行霹雳菩萨心肠！程鹤律师，才是真正的正义化身！”

      网络上的喧嚣，只是冰山一角。

      现实世界里，这场判决带来的连锁反应，正以一种更加深刻、更加有力的方式，改变着江城这座城市。

      判决生效后的第三天，江城市教育部门联合司法部门，紧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将成立“校园安全与反霸凌专项工作组”，并公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便是明确将“冷暴力”、“孤立”、“网络欺凌”等“软暴力”行为，正式纳入监管和惩处的范畴。

      一时间，江城所有中小学的校长和老师们，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过去那些被他们视作“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而和稀泥的行为，如今，都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鹤鸣律师事务所，此刻却显得异常平静。

      律所的电话，从判决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几乎被打爆了。有来咨询的，有想委托的，甚至还有不少外地富商，指名道姓要花天价聘请程鹤当私人法律顾问。但这些，都被前台按照程鹤的吩咐，暂时一一婉拒了。

      胜利的喜悦是真实的，但胜利之后，堆积如山的收尾工作，更是真实得让人头皮发麻。

      林晚儿抱着一摞几乎有半人高的卷宗，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程鹤的办公室。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房间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将卷宗重重地放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

      这已经是她今天搬进来的第五摞了。

      整个案子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证据、笔录、庭审记录、法律文书……加起来，足以堆满这间宽敞的办公室。

      而她，作为程鹤唯一的助理，全程参与了这起足以载入江城司法史册的案件。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正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眺望远方的男人。

      程鹤。

      林晚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几个月前，当她第一次走进这家律所，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对他的印象，仅仅是一个有些轻浮、嘴巴很毒、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前辈。

      可现在，当她再次看着这个背影时，心中涌起的，却是如山岳般厚重的敬畏，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崇拜。

      她亲眼见证了。

      见证了他如何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蛛丝马迹中，敏锐地嗅到了突破口。

      见证了他如何顶着所有人的质疑和压力，冷静地布下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局，引诱着那些自以为是的对手，一步步踏入他精心编织的法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