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指出了另一笔通过海外关联公司进行利润转移的线索，并“好心”地建议稽查部门可以从宏业集团与巴拿马一家名为“荣耀投资”的公司之间的资金往来入手。

      整封举报信，有理有据，有明确的指向，有具体的稽查切入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内部员工，在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后，鼓起勇气的正义之举。

      当窗外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时，程鹤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一夜未睡，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反而有一种大功告成前的兴奋。

      他将文档加密，存进一个全新的U盘里，然后关掉电脑，走出了办公室。

      清晨的街道还很冷清，环卫工人的橙色身影是这座城市最早的风景。

      程鹤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来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吧。这个时间点，网吧里大多是熬了一夜、东倒西歪的年轻人。

      他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用现金开了台机器。他没有直接插上U盘，而是先用网吧的电脑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网络操作，给自己套上了好几层虚拟代理，确保无人能追踪到真实的IP地址。

      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早就准备好的一次性电话卡，插进一台老旧的按键手机里，开启了手机热点。

      用自己的热点网络，再次进行IP伪装后，他这才将U盘插入电脑。

      他打开邮箱，将那封精心准备的举报信的电子版，以匿名的方式，同时发送给了两个地址。

      一个，是江城市税务局的稽查大队举报专用邮箱。

      另一个，是更高一级的——江淮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网络举报平台。

      双重保险，他要确保这封信，绝对不会被任何一个环节给压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拔掉U盘，将邮件发送记录、浏览器历史、本地文件痕迹……所有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用专业的软件反复擦除了数遍，直到神仙来了也无法恢复。

      最后，他走出网吧，在路过一个下水道口时，他脚步一顿，将那张只用了一次的电话卡掰成两半，连同那个U盘一起，扔进了漆黑的井口。

      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西装领口，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从容，仿佛昨夜那个搅动风云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开车回到了鹤鸣律师事务所。

      子弹已经上膛，并且射了出去。

      接下来，他只需要泡上一杯好茶，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听响了。

      程鹤的那封匿名举报信，就像一颗被精准投入深水潭的炸弹，在江城市税务局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江城市税务局，稽查大队办公室。

      大队长王建军，一个年近五十、鬓角已经有些花白的老税务，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电脑屏幕上的那封邮件。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眉头的川字就更深一寸。

      “老张，你过来看看这个。”他朝隔壁办公室喊了一声。

      副大队长张毅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走了进来，“怎么了老王，一大早火气这么大？”

      “火气大？你看完这个，火气比我还大！”王建军指着屏幕，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震惊和兴奋，“你看看这封匿名举报信，写的是宏发集团。”

      张毅凑过去，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匿名举报信他们见得多了，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或者干脆就是同行恶意竞争的脏水。可越往下看，他的表情就越是凝重，端着杯子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这……这怎么可能？”张毅的嘴巴微微张开，“这也太具体了吧？‘去年第四季度，通过子公司创想广告，虚开增值税发票九百七十万，用于冲抵成本，相关阴阳合同及原始凭证，藏于财务部三号档案柜，内层夹层’……我操，连藏东西的地方都写出来了？”

      王建军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起来。“是啊！还有这个，通过巴拿马的‘荣耀投资’转移利润，信里直接给出了几个关键的离岸账户流水号，建议我们从这几个账户的境内交易对手查起。这他妈哪是举报信，这简直就是一份稽查方案！”

      两个在税务系统干了半辈子的老油条，此刻都感到了后背发凉。这封信的背后，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内部员工，这得是对宏发集团的财务核心机密了如指掌，并且深谙税务稽查门道的高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

      “老王，这事儿……不简单啊。”张毅的表情严肃起来，“宏发集团，李建国那可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关系网深得很。这要是空穴来风，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查，不好收场。”

      “空穴来风？”王建军冷笑一声，他点开邮箱的另一个界面，那里，是省纪委办公厅转发过来的一封邮件，附件内容，和他们收到的这封举报信，一字不差！

      “省里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直接转给我们，要求我们‘高度重视，严肃查办’。你现在还觉得是空穴来风吗？”王建军指着那几个加粗的红头字，“这封信，不光是给我们看的，也是给省里看的。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啊！我们要是敢压着不办，或者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我头上的这顶帽子，怕是就保不住了！”

      张毅瞬间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步绝杀的棋。举报人同时捅到市局和省纪委，就是断了所有想把事情压下去的念头。

      “我明白了。”张毅深吸一口气，“这是逼着我们必须动真格的了。”

      “没错。”王建装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通知下去，马上召开紧急会议，成立专案组。行动要快，要保密！在宏发集团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必须把所有证据都拿到手！”

      当天上午，一场风暴在悄无声息中酝酿成型。

      宏发集团总部大楼，坐落在江城市最繁华的金融区，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李建国正意气风发地端着一杯顶级龙井，和一位重要的客户谈笑风生。

      “王总，您放心，我们宏发集团的实力，在整个江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城南那个项目，交给我们，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他靠在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姿态轻松，语气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就在这时，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人毫无征兆地、粗暴地推开了。

      “谁啊？这么没规矩！”李建国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然而，当他看清门口的阵仗时，脸上的不悦瞬间凝固了。

      门口站着七八个身穿蓝色税务制服、表情严肃的男人，为首的是稽查大队的副大队长张毅。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你们是……？”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张毅没有理会他身边的客户，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文件在他眼前一亮。

      “李建国董事长是吧？我们是江城市税务局稽查大队的。根据《税收征收管理法》的规定，我们现在依法对贵公司进行税务稽查，这是我们的搜查证和稽查通知书。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张毅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建国的心上。

      “税务稽查？”李建国整个人都懵了，他强作镇定地站起来，“张队，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公司一向是合法经营，照章纳税的……”

      “有没有误会，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账本说了算。”张毅一挥手，身后的稽查人员立刻兵分几路，行动迅速而专业。

      一路人直扑财务部，另一路人冲向档案室，还有几个人则留下来，客气而又强硬地“请”李建国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暂时不要离开，并收走了他们的手机。

      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几辆印有“税务”字样的执法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宏发集团大楼的各个出口，将整栋大楼围得水泄不通。

      楼下的员工们看着这阵仗，一个个都傻了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财务部里，财务总监刘胖子正哼着小曲，盘算着这个季度的“业绩”，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几个税务人员鱼贯而入。

      “所有人，不许动！双手放在桌面上！”

      刘胖子吓得手里的计算器都掉在了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冲向档案柜，其中一人更是径直走向那个不起眼的三号柜，用带来的工具几下就撬开了锁，然后熟练地在柜子内侧摸索，从一个隐秘的夹层里，拖出了几本从未上过明账的、用牛皮纸包着的账本！

      看到那几本账本被翻出来的一瞬间，刘胖子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两腿一软，差点没瘫坐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李建国被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那位重要的客户早已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跑了。他看着那些税务人员进进出出，将一箱箱的文件、一台台的电脑主机贴上封条，搬了出去，他的心在滴血。

      短暂的懵逼之后，多年在商场上练就的枭雄本色让他迅速镇定了下来。

      他觉得这不过是一次小麻烦，或许是哪个不开眼的竞争对手在背后捅刀子。在江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他李建国摆不平的事。

      他找回自己的手机，走到落地窗边，开始一个一个地拨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市里分管经济的一位副局长，是他牌桌上的常客。

      “喂，老黄啊，我建国。”

      “哦，是李董啊，呵呵，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还算热情。

      “老黄，我这儿出了点小麻烦，税务局的人突然来查我，阵仗还挺大，你能不能帮忙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