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我顺利考上了镇上初中最好的班级。

      初中大家已经开始发育，青春期的孩子们鱼龙混杂，不管好的坏的都为了完成义务教育而来，可真正好好听课的人少之又少。

      就比如莉莉，因为她爹是村长所以即使成绩不够好，依旧和我进了一样的实验班。

      她的变化一日一日肉眼可见，把校服改成紧身收腰的，然后头发睫毛都卷卷翘翘，看上去像个洋娃娃。

      她的书每次都新的像从来没翻开过，我有时候感觉可惜，想问问她能不能下学期和我订一本，这样能省一半的钱，可她总是装和我不熟，见到我就像空气一样忽略掉。

      初中是住宿的，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李老太就骑着她卖豆腐的三轮车，将包袱行李放进车里，然后边聊天边赶路回家。

      「豆豆，这周学习累不累？」

      「豆豆，这周天冷了，你要把被子掖好别冻感冒了。」

      「豆豆，我今天炖了小鸡蘑菇，你回去多吃点。」

      诸如此类平淡又寻常的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不累，学的都挺简单的。」

      「我盖好被子啦，放心吧。」

      「好，那我要吃三个馒头！」

      莉莉和我循规蹈矩完全不同，有一次李老太接我看到莉莉坐着校外混混的摩托车，熟练地点燃一支烟。

      李老太严肃的问我：「你知道莉莉这样吗？」

      我摇摇头。

      确实，我只知道她不爱学习，但是我也不知道莉莉什么时候学会了吸烟，甚至还和小混混走在一起。

      等到再次上学那天，莉莉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我感觉四周有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尤其是莉莉周身冰冷的低压，似乎要凌迟我一般。

      我问：「莉莉，你怎么了？」

      她冷笑一声：「告状精，你不就是学习好吗，得意什么？」

      我一头雾水，莉莉却不依不饶：「你奶奶卖豆腐卖一天都不够我一顿饭钱，你们家一股穷酸气，也好意思多管闲事？」

      班里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我，我已经过去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胆大的年纪了，只感觉身体僵在原地，全身所有的血液涌上脸，却无法反驳。

      那也是我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洗的发白的鞋子，厚如锅盖的刘海以及缝缝补补的书包，都在彰显着我是个穷人。

      年少的人总是把尊严看的比命还重，所以当时的我盯着发白的鞋面，只觉得好丢人。

      太丢人了。

      从那起我总觉得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然后窃窃私语我的着装，我的打扮，我的一切。

      李老太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一如既往地接我回家。

      她说：「我看你们这边太乱了，要不咱们租个房子，你每天走读吧。」

      「对了，还得把做豆腐的家伙都拿来，到时候就在这里摆摊，我看人也不少……」

      她絮絮叨叨，我的心里却像坠了千钧重，想到以后同学们看到我卖豆腐的奶奶在校门口摆摊，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我停住脚步，脑袋里的弦彻底崩断：「你能不能别搬过来，你知道因为你我被同学嘲笑成什么样吗？」

      随后头也不回地逃跑，泪水糊满脸，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天色渐暗，我哭累了也跑不动了，肚子饥肠辘辘发出抗议。

      前面有一家餐馆，穿出阵阵飘香，我的脚步不自觉的走过去，却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时停下。

      「你放心，老不死的就我一个儿子，不把房子留给我难道真留给小野种？」

      是李老太的儿子！

      此时又有一道女声传来：「就是，我看你娘真是老糊涂了，放着亲孙子不带，把一个捡来的赔钱货当宝贝！」

      男人逗弄身边的小孩：「她不像我爹一样有文化，肯定教不出来这野丫头，最后还得靠咱儿子……」

      风就着黑夜吹地更加猛烈了，而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冷，胸中好像有一把火在烧。

      啪——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飞奔回家！

      跑到村门口时，正好与一个人相撞，我抬头一看是孙老师。

      我的眼泪又憋不住了，边哭边问：「孙老师怎么办，我做错事了。」

      孙老师牵起我的手，依旧温柔：「知道自己的错误就是好孩子，你奶奶正满村找你呢。」

      我哭着点头，跟孙老师往前走。我想，李老太脾气很差，一定会狠狠地骂我的，甚至还会打我！

      没关系，只要奶奶能消气就好了。

      孙老师将我牵回去，我对上李老太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

      李老太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上来抱住我，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就着眼泪一口一口吃下。

      后来我问过李老太，她真的不生气吗，她说：

      「小猫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伸爪子哈气，但是我知道，我捡回来的是好小猫。」

      新的一周，李老太照常送我上学，我发觉我已经比她高很多了，她鬓边的白发在太阳下闪着银色的光。

      我说：「奶奶，你不用租房子，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一定会考上一中的！」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我们学校只是乡镇学校，一年能垫底进一中的也就两三个。

      李老太摸摸我的头，说，好。

      我开始不理会他人的眼光，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他们会不会喜欢我的问题上，我更愿意多做两道题。

      孙老师说，有不懂的尽管在周末去找她，她也确实毫无保留地教授一切她知道的。

      我的成绩常年蝉联第一，甩了第二名七八十分。

      中考成绩出来这天，学校敲锣打鼓来到我家。一时间村里人也都聚集起来，频频往我家里看。

      「恭喜你，李豆同学，你的成绩是全市第四名！」校长满脸喜色地走进家门，一个劲地夸赞我。

      学校从来没有取得过这么好的成绩，于是为我专门送来通知书，我让李老太走上前去接过来。她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拿下后保持微笑。

      不过她眼角的憋笑的皱纹显示着，她很开心。

      孙老师也为我高兴，拿出一个有分量的信封：「豆豆，这是老师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我又惊又心暖，连连摆手：「不行老师，我不能拿你的钱……」

      话音未落，孙老师不容置疑地塞进我手中：「一中虽然给你免了学杂费，但是吃穿用度样样要钱，奶奶年纪大了，你不拿着就是不懂事了。」

      听着孙老师的话，我鼻头不禁一酸。

      得此良师，何其有幸。

      我忍住眼中的泪水，看着孙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期待。」

      还有李老太，她体力大不如前了，做豆腐时常常要靠着什么歇一会，腰背弯的越来越厉害。

      我想，但愿我成长的速度能赶上你老去的速度。

      上了高中后，班主任并不友善，常常针对家境贫寒的同学，话里话外讽刺他们不懂人情世故。

      无非就是没有给他送礼，他就会当众挖苦这些人，也包括我。

      于是我很喜欢往数学老师办公室跑，同时一起探究难的头疼的数学题，每解出一道都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一学期后，数学老师提出让我参加数学竞赛。如果能取得好名次，可以直通全国最好的清华大学。

      班主任得知后不屑地嘲笑：「李豆同学，我劝你还是务实一点，认真学习参加高考。」

      我反驳：「老师，你觉得我不合适吗？可我入学以来，只有第一次考试是全校第三，其他全是第一名，我不是痴心妄想。」

      他吹了口茶杯热气，嘲笑道：「小女孩一开始是勤奋一点，不过到后面很多人都能赶上来，尤其是咱们班王斌张明辉，这些小男孩比你可聪明多了。」

      我攥紧了拳头，数学老师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通过我对李豆的了解，我知道她的实力不错，应该能拿一个不错的名次。」

      最终我还是进入了竞赛班，班级只有十五个人，只有我一名女生。

      一开始其他老师有些不满，从来没有女生学奥赛的，这样一来心思都在男生上怎么办。

      不过到后面他就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每天都除了学习和吃饭没别的心思，甚至可以说有点不修边幅。

      更令人惊讶的是，我的进步神速，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就奋起直追，排名稳步向前，我与男生的交流仅限于解题，甚至是我给他们讲题。

      每一天晚上我都睡得无比踏实，学到的知识充盈着我整个内心，让我变得更加从容强大。

      数学老师很高兴，他说自己没看错人。

      那时候的竞赛考试还是件很稀奇的事，能教老师更是少得可怜，到了高二，学校请来了高校的一位大学教授来为我们讲课。

      课时费很多，要两万块钱。

      数学老师通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犹如一道重石砸的我头晕眼花。

      李老太卖豆腐，一斤豆腐八毛钱，要多少才能凑够两万呢？

      我得不出结果了，不是因为算不出来，而是不敢算。

      那天我浑浑噩噩地走回教室，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数字，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挣扎的无力感。

      脑海里回想起班主任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神情：「李豆同学聪明是聪明，不过有些差距不是你能弥补的。」

      是这样吗？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清明。

      就算不能继续竞赛这条路又如何，我还可以参加高考，照样考得上清华，我的未来不能被这些事情阻碍。

      只是该怎么向李老太说呢，我有些不敢看她失望的脸。

      回到家中，坐在餐桌上，我咬着筷子思考如何能把谎话编的圆满些，好不让李老太看出破绽。

      见我半天不夹菜，李老太问：「咋了，怎么一口不吃？」

      我勉强笑笑，说：「没事，就是…我有个事想您说。」

      「我不想参加竞赛了，我感觉有点累，跟不上，所以……」

      话还没说完，李老太直接打断：「不行，咱们之前花了那么多时间，如今要是不成你知道是啥不，就是亏大发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李老太直接把手边的木盒子扔给我，打开一看，里面零零散散地堆满了钱。

      我大吃一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奶奶，你去抢劫了？」

      李老太笑骂：「臭丫头咋说话的，你学校的事能瞒得了我？去吧，别说我老婆子没投资，这些都算本金，以后要回报我的。」

      听写她「斤斤计较」的话语，我心里暖洋洋的，搂住李老太的脖子，高兴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捧回金牌来！」

      第二日要坐公交回学校，我在公交站牌下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里面的钱如今就是我的命根子。

      突然一个张扬的身影骑着摩托车闯进我的视野，来人摘下头盔是莉莉。

      她在我面前停下来，掏出两千块钱，一言不发地塞进我手里。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避开我的视线昂头道：「好好学，这可是我一个月工资。」

      莉莉变得更漂亮了，不过她没上高中，怎么知道我缺钱呢？

      「谢谢你，不过我不用了。」我想还给她，却被再次推回来。

      「行了行了，昨天你奶奶挨家挨户借钱，我知道我爸妈给过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那份。」

      说罢，她顿了顿：「李豆，就当也带着我那份学下去吧。」

      最后，莉莉又带上头盔，风驰电掣地走了，风中留下一句细微的道别：

      「初中的事，对不起了……」

      望着越来越远的背影，我攥紧手中的钱，放进了木盒，每一张都被整齐地展开。

      我早该想到的，家里的存款哪有那么多，李老太不知敲了多少门，低声下气了多少次，才给我攒出这些钱。

      村里人就是这样，他们没有纯粹的恶意，平时家长里短多，可谁家真有点事，大家就会如火星般聚集起来。

      莉莉也是。

      我深知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只能更加刻苦学习，只为不负自己，也不负众人期待。

      来到省城这天，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直到初赛结束我才稍稍放松些。

      同时也看到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洋溢着活力与激情。

      真好，我想有一天我要带李老太也来看看。

      初赛结果出来，我不负众望取得第一名，成为直通决赛的选手，这对于学校来说也是突破历史的成绩。

      数学老师惊讶我取得如此高的成绩，同时又感叹：「你的水平本该如此。」

      一时间省市电视台采访纷纷，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想让李老太看到，她的孙女上电视了。

      在村子里的认知，能上电视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哩。

      我期待着这周末回家，李老太会不会得意洋洋炫耀，说村子里人都看到我在电视上了，都一个劲地夸她教子有方呢。

      没到周末，我就得到了回家的消息。

      当我回去时，却没有看到意料中李老太开心的笑颜，她眼角红红的，却在看到我后挤出一个笑来。

      「豆豆啊，今天叫你回来，是家里有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妇和村长，面上的喜悦溢于言表，女人在看见我后更是直接上来拉起我的手，笑着哽咽道：「没错，这是我们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听到这句话我迅速抽回手，女人僵硬了一瞬，又落下泪来，男人走上前，试图用柔和的语气说：「孩子，其实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在电视上一看到你我们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我冷笑：「所以呢，当初把我扔了，现在看我有点成绩就想接我回去？」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简直是我见过最会算账的奸商。

      李老太见我情绪激动，拉着我坐下，村长缓缓说了前因后果。

      这对夫妻都是大学老师，当年计划生育管得严，我出生后为了保住工作，就不能继续生孩子了。

      可两人为了再生个儿子，边上报我生下来没多久就早夭了，后来得偿夙愿生了男孩。

      李老太在那个除夕夜捡到我，并抚养至今。

      我的态度依旧强硬：「我家中只有一个奶奶，从来没什么爹妈，两位请回吧。」

      男人面上的情绪似乎有些破裂：「孩子你还不懂事，不知道有个弟弟，以后也能给你撑腰。」

      见我依旧不松口，男人转而对李老太说：「老人家，我们也会给你二十万，表示对你的感谢。」

      那时候钱硬，二十万足够买条人命了。

      我恶狠狠地将他们赶出家门，用身体挡住门板，蹲下后泣不成声。

      外面的人走了，李老太擦擦我的眼泪，理着我散乱的头发，我抓住她的胳膊：「奶奶，我会赚很多钱的，我一定不会亏本的，我不要离开你！」

      听着我的话，李老太也潸然泪下，声音有些颤抖：「豆豆，你亲爹妈确实有钱，奶奶是怕委屈了你。」

      我哭着喊：「不委屈，我过的很开心，我一点也不委屈！」

      李老太今天的眼泪真多呀，到最后我俩抱头痛哭，最后李老太说：「只要你不想走，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奶奶。」

      我拼命点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我与李老太的记忆。

      李老太是李豆的奶奶，有李老太的地方才是李豆的家。

      第二日就要回学校出发决赛现场，我与李老太依依不舍道别。

      数学老师看着我肿得核桃一样的眼，有些担忧：「你这个状态不太好。」

      我勉强笑笑：「放心吧老师，我没事。」

      脑袋里的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了，我想我一定要拿第一名，我一定要狠狠打脸那对夫妻，我一定要把每个题目每个步骤做到百分之百完美。

      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美无缺呢，考场的时间滴滴答溜过，我手心紧张地出汗，写的字晕开一片。

      怎么办，老师会不会看不清就给我扣分？

      我越紧张就越纠结，越纠结越出错，放下笔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搞砸了。

      我最后甚至不知道怎么走出考场的，只觉得太阳照得刺眼，浑身却感受不到温度。

      数学老师拍拍我的肩膀，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惋惜。

      我咬紧的牙关送下来，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

      怎么办，李老太这下真的会失望吧……

      班主任来到我面前，得意洋洋：「我就说吧，小女孩就是素质不行，一到大考就没劲，早知道这个结果何必浪费时间呢？」

      「行了，少说两句吧」数学老师难得呵斥了一句，随后对我温和道：「李豆，今天你先回家休息一天吧，调整状态后我们再学习好吗？」

      傍晚时分，我的手抬了又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最终我还是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

      为了省电，李老太很少开灯。

      见我回来，她大喜：「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说，我好去公交站接你，吃了没啊，累不累啊？」

      边说她边张罗着，要去点灶台给我下点面条。

      我拉住她，本来说好不哭的，眼泪却跟着哭腔掉下来：「奶奶，我考砸了。」

      李老太动作一停，接着温柔地擦去眼泪：「傻孩子，考砸了也得吃饭，我给你卧俩鸡蛋吧。」

      这天晚上，仿佛回到小时候，我不听话吃饭时李老太就一勺一勺喂。

      她说，以后考得好要吃饭，考不好也要吃饭。

      她说，不指望我挣多大的钱，惟愿平平安安。

      她说，人有很多条路，没有哪个就是最好的。

      李老太抚摸着我的后背，就像给小猫顺毛一样。

      我把头埋在她怀里，瓮声瓮气道：「我要参加高考！」

      她答：「好。」

      我说：「我一定会考上清华的！」

      她说：「我信，我孙女就是最棒的！」

      这一刻的温情化作无尽的动力，支撑了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暗无天日，回到班里无朋无友的孤独，班主任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以及其他人的指指点点。

      由于我从高一就参加竞赛班，意味着我落下了大部分的课程，可是老师不会因为一个人改变教学计划。

      刚上课的我听课宛如听天书，每一个字都争先恐后往脑袋里钻却无一成功。

      我变得更加疯狂，早上多买几个包子做一天的饭，除了上厕所我可以一整天待在教室，我要拼命地挤出时间补我落下的课程。

      那些简单的概念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理解，可是遇到难题我不能运用自如，只能到处抓各科的学霸，用一切的时间问问题学习。

      一中基本上是学霸如云，众人之间本就有惺惺相惜地情义，在我一来二去问题的交流下，我与同学们也变得熟悉。

      知道我的情况，许多人开始主动问我要不要帮忙带饭，我也摆脱了顿顿吃包子的日子。

      回到班级的第一次考试我是全校第730名，总共1200人。

      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我考到了第493名。

      这个进步并不慢，可是对于我来说还远远不够。

      紧接着到来的就是暑假，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于是整个暑假，我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帮李老太煮豆浆，李老太出摊我就在家学习，常常连饭也来不及吃，一根笔芯撑不了一天。

      李老太很心疼，晚上摸着我写出茧子的手，说：「别太用功了，考不好奶奶也养你一辈子。」

      我笑着安慰她：「没事，我不累。」

      还不够，我的成绩还不够优秀，所以我不能停下来。

      我要优秀到向班主任证明，学习水平与性别无关，女性学习天赋不比男性差。

      向那对夫妻证明，无需他们的抚养与所谓靠山，我可以自己成为巍峨高山。

      向李老太的儿子证明，李老太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培养出很优秀的李豆。

      假期结束，正式迈入高三。

      班里的学习气压又高了不少，即使课间也很难听到嬉笑闲聊，所有人面对如山的试题没有怨言，而是严肃以待。

      我喜欢这种有压力的生活，尤其是所有付出与努力在成绩单上有所体现的时候。

      从493名到246名，紧接着89名，40名……

      一步一步，高三上学期结束所有课时，我已经考到全校第19名。

      按照以往经验，年级前三名才有机会进入清华大学。

      考得越靠前就越发现难以前进，想要突破就只能把优秀做到完美。

      我的语文问答题常常扣分，容易遗漏得分点，于是搜罗了所有的题型，分别按照要点梳理，得出适合自己的思路。

      其他科的难度不大，只要查漏补缺，保持细心就可以。

      终于我的成绩在一模时考到了年级第九名。

      紧接着二模三模，我的成绩最后停在了年级第五名。

      夏日悄然降临，深绿的树叶随风摇曳。

      在校最后一天，众人似乎快要解放，氛围轻松了不少，大家聚在一起，看似手里拿着错题集，实际上已经烂熟于心。

      班长说：「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李豆，来了就没退步过，只有一次在第20名踏步。」

      「我印象特别深，李豆皱着眉头说，不进步就是退步。」

      其他人打趣：「真不愧是咱班大学霸，人家都巴不得不退就行了，李豆的心脏真是强大。」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窗外数学老师招手示意我出去。

      「李豆，感觉怎么样？」

      我道：「挺好的。」

      数学老师满意地看着我：「现在状态很不错，我相信你的实力，别想太多，正常发挥就好。」

      看着如此关心我的老师，我心里一阵感动。

      这一路有跌倒有挫伤，但是也有这么一群可爱的人，关心我爱护我，使我有勇气走到现在。

      答题铃声响，我从容地拿起黑笔，一字一句写下答案。

      我与所有知识点熟悉的像老朋友了，所以在考场上并没有害怕，它们仿佛也等了我许久，说：

      「继续往前吧，李豆。」

      两天一晃而过，快得让人恍神，后知后觉发现高考已经过去了。

      那些剥皮抽筋压抑痛苦的时光，过去了。

      只有午夜梦回，因为做不出来题急得满头大汗时才会惊醒，回神我现在在家里，高考结束了。

      其他人都忙着估分选大学，李老太却没有一点好奇心，旁人问她也只是笑：

      「我家豆能考什么大学都好。」

      旁人又说：「诶呀，要是随便考个不值钱的学校，你这几年让她上学都打水漂了。」

      我有些不服气瞪那人一眼，等他走了才跟李老太说：「放心吧，我考的应该还行，绝对不打水漂！」

      李老太看着孩子气的我，笑道：「说真的，清华也好，青叶也好，奶奶都高兴。」

      我笑眯眯地从身后掏出一个东西，欢快道：「还有能让你更高兴的呢！」

      高考后我做家教，给李老太买了部手机，据说是最先进的，还能打视频呢。

      这样不管去哪，我都能给李老太打电话了。

      李老太也高兴，又心疼指责我乱花钱。

      我一步步教她，最后按这个绿色键就能打电话了，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收起来了。

      她笑着说：「急什么，这不是还没走吗？」

      成绩出来这天，我紧张忐忑地拨打查询电话，那头的机械音一字一字敲打我心头。

      最后听到我的总分——698！

      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下地，这个分数比以往的年纪第一还要高十分，应该能考清华了吧。

      我前脚刚挂电话，后脚数学老师的电话打过来：

      「李豆同学，恭喜你，是全省第五，咱们市状元！」

      巨大的喜讯如电流席卷了我全身，我几乎失声尖叫了一声。

      知道自己考得好，但没想到这么好！

      我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礼貌挂断了电话，然后兴奋地从客厅走到厨房又走到卧室。

      奇怪，李老太呢？

      不是说好今天不出摊吗？

      我找遍家中空空如也，依稀记得她早上就说要出门一下。

      怎么都过了上午还不回来？

      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上门找，仍一无所获。

      不安的情绪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直到村口小卖部，问了村长媳妇后，我的心沉入枯井。

      村长老婆安慰：「豆你别急，兴许是你奶奶在城里买东西被绊住了脚，你等等啊。」

      我拔腿飞奔向车站，到达城里时，天已经黑了。

      李老太的儿子留下过地址，所以我很快打听到了她家。

      开门后，我着急忙慌地问：「我奶奶在吗？」

      男人一改以往态度：「不在啊，豆豆听说你考得不错，以后你可得经常来给你弟弟辅导功课，诶，别走啊……」

      声音越来越小，我飞快地跑到楼下，又搭车回到了家里，依旧空无一人。

      李老太不见了，她真的不见了。

      为什么！？

      我的眼泪如河流一样喷涌而出，整个人像是被抽掉力气倒在地上，冰冷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

      第二日，以数学老师为首学校送喜报的人来到家中，映入眼帘就是我灰头土脸的样子。

      数学老师惊讶地扶起我来，得知了前因后果后，他迅速拿出手机。

      「李豆你别急，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奶奶肯定没事的，我们可以借助社会力量！」

      本来还有市里的电视台下午要来采访，通过数学老师的沟通，不一会几个摄像机和人就来到我家。

      记者问：「请问你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最想感谢谁？」

      我抬起头，眼睛通红望向摄像头：「我想，感谢我的奶奶……」

      我开始讲，讲我不上学李老太会跑着抓我，会在我做错题打我手板心，也会在每个我提灯夜读的晚上端来下好的面条，用蒲扇轻轻扇风……

      别人都说，女孩子不值钱，是赔钱货。

      可李老太捧我在手心，让我长出翅膀，翱翔天地。

      讲到最后，全场人眼里都有了晶莹的泪光。

      孤儿状元被农村老人抚养，是一个抓人眼球的新闻，不到两天就发酵越来越热。

      这时有一个消息传来，是一个医生。

      「这个老人我见过，一个月前说自己眼睛有点看不清，后来做了简单的ct。」

      「初步判断她脑袋里是有一个肿瘤，压迫了视觉神经，我建议她再做个化验，后来就没见过了。」

      脑袋，肿瘤。

      我失声痛哭，一遍遍地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明明用手机的时候，李老太就视觉不太好了。

      为什么我没那么细心！

      李老太，我还没和你说我考上清华了呢！

      又过了两天，我接到警局的电话，说是找到了李老太。

      感到警局时，李老太努力辨认着来人的声音，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很多，身形佝偻到我快认不出来，这是曾经能举着秤杆子追我两里地的李老太。

      据说，李老太到一家面店捡别人剩饭时，被老板认出来是电视机播报过的寻人启事。

      面店老板庆幸道：「状元的新闻我记得可清楚了，还好没认错。」

      李老太朝我扬起一个笑：「真好，豆豆都考状元了。」

      我握紧她的手，抚在我脸上：「嗯，奶奶，很多人都夸你是个教育家呢。」

      李老太有些羞赧：「我一个老婆子算什么教育家，还是我们豆豆自己有出息。」

      「真好啊，豆豆考大学了，以后就不用奶奶了。」

      她带着满足的喟叹，两行清泪流下。

      我拼命摇头，哭喊道：「不行，奶奶，我们去医院做手术，你很快就会好的！」

      「你说过不抛弃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还要你陪我上大学，然后找工作赚大钱，将来给你买房子。」

      哭到最后，我在她怀里抽噎着，李老太还是一下下地摩挲我的后背，她说：

      「我问过人家了，说是要把脑壳打开哦，那么疼我这身板老，受不住。」

      「再说了，做手术要好多钱呢。」

      「豆豆，别在我身上花钱了，亏了…」

      不亏，不亏啊。

      你是我此生不可估量的宝物，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换你，只要有你我就不是一无所有。

      李豆不能没有李老太，绝对不能！

      不顾李老太的反对，我强制把她送进了医院，并且放下狠话，如果李老太不治我就不上学了。

      李老太如果还有偷跑的心思，我就在她面前撇嘴哭，说李老太不在，我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了。

      见我一哭，李老太就没辙，乖乖回到床上。

      在媒体的传播下，我和李老太的事情被穿得越来越广，有不少人自发为我们捐款。

      村里的，学校的，社会的善款一笔笔送来，很快就筹集到了李老太手术的钱。

      更好的消息是，李老太的肿瘤是良性的。

      手术前我陪李老太一起剃了光头，她看见我发亮的脑袋笑骂：「小姑娘哪有光头的，跟个汉子一样。」

      我说：「没事的，我等你出来，我们一起长新头发。」

      又是一年夏末，站在清华校园的门口，我深呼一口气，随后给李老太打去视频。

      李老太手术很成功，没有后遗症，现在在家里好好休息呢。

      我说：「等你身体好了，我一定要把你带来北京看看。」

      我们一起看看，首都的北京。

      番外

      李老太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纯属放屁。

      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她卖豆腐撑起全家，让丈夫好好读书用功，结果男人转头就抛弃了她。

      她费心巴力养大了小儿子，结果小儿子赌博欠钱，到后面还惦记她的房子。

      于是李老太谁也不信，只信钱。

      钱握在手里，最踏实了。

      她每天只有三件事，做豆腐，卖豆腐，收摊。

      直到除夕下雪的夜晚，她泡上豆子后，听到墙根有婴儿的啼哭。

      那时农村遗弃女娃常见，大家都默契的闭目塞听，于是李老太转身要走。

      天上飘起了雪花，猫叫声越来越小。

      李老太不知什么原因还是回过头，抱起女婴。

      似乎感觉自己能活下来了，女婴竟然咯咯笑起来。

      李老太笑骂：「笑屁，等你大了可得给我养老，这笔买卖不亏。」

      「豆子好啊，种豆得豆，做什么都有用，你就跟我姓，叫李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