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是村里最会算账的人，卖豆腐少几分钱她要追到人家家门口，也会在买黄豆时泼妇似的压价，是个不肯吃亏的「豆腐辣子」。

      村里人说，难怪她丈夫不要她，儿子也不要她。

      大年三十的夜里，李老太在墙根捡到了我。

      李老太还说：「你好好上学，以后有出息了给我养老送终，不算亏买卖。」

      十八年后，我真的考取了市状元。

      可真当李老太生病时，她却躲起来，不让我见。

      等我找到她时，她说：「豆豆，别在我身上花钱了，亏了。」

      1

      我和李老太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温情。

      她是我奶奶，我是她孙女，虽然是捡来的，但是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依旧缺心眼似的满村里野，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皮猴一样快活。

      这时候李老太就会高举秤杆子追在我身后，等到我们都跑累了，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

      「得了，我不打你了。」李老太招招手。

      我乐滋滋地走过去，挽着李老太：「嘿嘿，奶奶，今晚咱吃啥？」

      李老太见我上钩，电闪雷霆地抽出手拧我耳朵：「小兔崽子，让你跑！谁让你欺负莉莉的！」

      莉莉是村长家的女儿，家里还开小卖部，村里孩子都因为她爹是村长巴结她，捧着她。

      我耳朵被提溜地生疼，大叫：「我没错！是她先骂我小野种的，我就是捉了只蛤蟆吓唬她！」

      李老太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轻了。

      「那你下次别跟这种人玩了。」

      我问：「哪种人？」

      李老太没回答我，只说：「今晚吃豆角炒肉。」

      我哦了声，心想，那村里的小孩我都不能玩了。

      2

      那时电视没有普及，农村的娱乐方式就是妇女们聚在大榕树下，搬着凳子嗑瓜子缝衣服，各种闲言碎语就在吐瓜子皮的时候一同吐出来。

      孩子们会去问他们的娘要一分钱买小冰棒，顺道带回来大人们讨论的最新情报：

      「豆豆，我娘说你没爹妈！」

      我不以为意，因为我确实没见过爹妈，所以想来应该是没有的。

      「那豆豆不就是野种了？」莉莉大喊。

      为了讨好莉莉，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叫我「小野种」。

      我气的牙痒痒，但是奶奶说过不能打女孩子，所以我只拿了个蛤蟆，扔在莉莉的头上。

      于是莉莉吱哇乱叫地去找她妈告状，哭的鼻涕都抹在新裙子上了，我为裙子感到可惜。

      其实我也不确定谁是我爸妈，据其他情报，李老太是有两个儿子的，但是两个儿子从没看过她，我也无从见过了。

      不过我认为有没有爹妈无所谓，我和李老太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夏天的时候端起米饭就着豆角炒肉，我能吃两大碗。

      等到夏天过去冬天来，除夕夜这天是我的生日。

      我和李老太在烧着炉子前，边笑边烤果子，直到一个带着风雪的身影走进来。

      男人抖落身上的雪，他喊：「娘。」

      李老太突然不笑了，从布包里掏出一毛钱，让我去村口小卖部买糖来。

      一毛钱，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傻乐呵地把钱拍在玻璃柜上，村长媳妇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豆豆你咋买这么多糖？」

      我说家里来人了，他叫我奶奶「娘」。

      村长媳妇一拍大腿：「军成回来了！」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对着我：「豆豆，你奶奶可能要走了。」

      说完，她快速地拉着我的手，连糖都没拿就往我家里跑。

      屋里的男人和李老太相对而坐，男人的面色不好，尤其在看了我一眼后。

      李老太说：「军成你走吧，没事也别回来了。」

      男人愤愤离去，村长媳妇讪讪地笑：「李婶，军成回来干啥的？」

      「军成想让我把房子卖了，好给娶媳妇。」李老太道。

      村长媳妇欲言又止：「那豆豆……」

      李老太眼里的光又聚集起来，看着我：「之前我是愿意的，可现在我有豆豆了，这儿就是我娘俩的家。」

      村长媳妇像是松了口气，我听得似懂非懂。

      如果那个男人是奶奶的儿子，那他应该是我的爸爸。

      寒风渐渐停了，在春天来临之前，我从大榕树下的婶子们嘴里知道了，我是李老太捡来的小孩，所以那个男人并不是我爸爸。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不是我爸爸，我讨厌他。他来过后，李老太难过了好几天。

      婶子们说：「豆豆，你可要听话点，不然你奶奶就进城不要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笃定：「我奶奶才不会不要我呢。」

      见我没有如期而至的害怕哭闹，她们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瓜子都忘记嗑了。

      李老太今日的豆腐卖完了，车子悠悠地驶过来，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坐上三轮车一侧。

      李老太在前面蹬着，问：「豆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不要你？」

      李老太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知道。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摇头晃脑：「反正就是不会。」

      不知道我这个回答哪里好笑，总之李老太呵呵地笑起来，随后又刻意地板起脸：「我养你这么多年现在扔了就亏本了，所以你得好好上学，以后才能给我钱花给我养老，知道吗？」

      自小跟李老太耳濡目染，我知道亏本不是个好事，于是郑重承诺：「奶奶，我一定不亏本！」

      夕阳西下，三轮车吱呀吱呀，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

      等到麦子熟透了一轮，也到了我上学的日子。

      李老太从布包里数了又数，最后零零散散地给我一大半，让我交给老师。

      这钱可真多，能买多少糖啊，我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这是李老太卖豆腐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小学要上六年，就是六叠钱，这买卖亏大了。

      只要我不上学，就能省好多好多钱。

      于是我逃课了，跑去隔壁村下河捞鱼，当我喜滋滋捉到第三条鱼时，岸上有一条反射阳光的熟悉长条。

      李老太再次举起秤杆追我，跟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双拳难敌四手，最终我被扭送回学校，女人阻挡了李老太的怒打，并且保证好好教育我。

      等李老太的身影彻底消失，女人才温柔问我：「李豆豆，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想上学吗？」

      她真温柔啊，让我想到村长媳妇对莉莉，也是这样轻声细语的。

      难怪莉莉总爱哭，面对这样温柔的话，我也忍不住哭了，我说不想浪费钱，奶奶卖豆腐很不容易。

      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煮豆浆，点着暗扑扑的煤油灯，下雨的时候甚至连火都点不燃，很辛苦。

      我哭了好半天，老师轻拍我的背，最后给我一张纸巾。

      她细心地给我理了理头发，说：「豆豆，学习才能改变人生，才能让你和奶奶过上好日子。」

      后面我来到教室，才知道年轻女人是我们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孙老师。

      我相信孙老师不会骗我的，于是开始按时上学。

      到了晌午我就跑回家吃饭，李老太每天都会把饭菜准备好放在桌上，等我吃完饭回学校时在村门口和她招手。

      李老太虽然大字不识一个，记忆力却出奇的好。

      放学了她给我听写课本上的字，错了要挨手板子。数学上李老太就更能发挥算账头脑了，哪道口算题错了她会立马指出来，然后再挨一顿手板子。

      在李老太严格要求下，我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就连孙老师都连连夸赞，说我天生是读书的料。

      我对此坚信不疑，直到那个男人再次来到家里。

      他的态度不再冰冷，甚至带着点讨好：「妈，这丫头片子再好也就是个女娃，小芬肚子里可是男娃，将来还是得指望你亲孙子不是？」

      李老太不理，自顾自地拿起针线缝我的衣服。

      男人见李老太的态度，突然暴躁了：「你不卖房子补贴你亲儿子，现在也不去照顾你亲孙子，反而对这个赔钱货这么上心，难怪爸当初不要你，你连累我留下，我哥却被爸带走过好日子了，老不死的今天你必须得……」

      话音未落，我抄起扫把就往男人身上扑：「你才是赔钱货，不许骂我奶奶！」

      男人连连后退，嘴上却依旧逞强：「你这小野种，以后就等着嫁人换钱的赔钱货。」

      李老太眼角流下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老太哭出来。

      「军成，我可亏待你了？我一个人供你吃穿上学，你转眼就拿走家里所有的钱说是创业，最后赌博输的精光，我四处借钱给你补上漏洞。」

      男人神色变得尴尬，想说什么却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李老太气性又上来了，继续道：「你那有文化有本事的爹带走老大，那是他能干活了你爹看着他有用！是你爹扔下我们娘俩，攀高枝去了！如今你也这么没良心，就别认我这个娘了！」

      说罢，李老太关上房门，将男人隔绝门外。

      后来我才知道，李老太的丈夫是个读过书的，自认清高不凡，与城里领导的女儿勾搭上，扔下李老太和年幼的儿子，进城摇身一变成了单位小领导。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这个男人看看，我和李老太的日子会过得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