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一起跑的书生却突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我无奈停下了脚步。 他躺在地上睁着空洞的眼睛:“你走吧。” 我心一横将他扶起朝乱坟岗走去。 然而阴差还是追了过来。 我放下书生一转身便看见顾长生站在身后看着我。 身后的书生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竟然又吐出来一口血来。 顾长生大步上前,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在书生惊恐的目光中缓缓跪了下来:“鸢鸢,我来晚了。”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在我们死后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 他在我的面前,如同三年中的很多次一样, 每每惹了我生气, 便想尽办法哄我开心, 轻声细语地哄道:“我错了。” 只不过这次我们都没有错。 他枉死在土匪的刀下不是我们的错, 我死在李府也不是他的错。 错的是那些凭借一时的势力便为非作歹的人,错的怎么会是我们? 他们随意动动手指,权利便使苦命人分离。 夜里的风吹动我们的衣衫,我们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月光洒在顾长生眼角红色的小痣上,与他生前的样子别无二致。 他偷偷塞给我一张字条。 最后吻了吻我的额头:“鸢鸢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不远处几个阴差相伴而行,顾长生声音冷冷的:“这里没有,走吧。” 05 我让书生等在乱坟岗,他却一定要跟我回到李府。 奇怪,我与他不过数面之交,他为何不顾生命危险,屡屡帮我。 奇怪,真是奇怪。 我不由得打量起这书生来,红润的脸,虽然神情冷淡,却根本没有死气。 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李家的宅子诡异得很。” 我想起来聚集在李家院子中一众的鬼魂也说过李家的宅子诡异,又想起那镇压着我的石榴树刚倒下,阴差便出现在李家要来抓我。 半信半疑地由他跟着。 06 李覃青疯了。 一会儿对着自己的哥哥比噤声的手势, 一会儿又推开自己最宝贝的哥哥,嘴里念念有词道:“你不是他。” 更多的时候在质问哥哥为什的抛下她,为什么和杜鸢鸢在一起? 夜里李府比以往都要更加安静些,身旁的书生深色凝重。 拉住了伸着手要往李覃青脖子上掐的我。 我转头:“怎么?” 他对着我摇摇头:“她的脖子上戴着符,你没防备地靠近,以后怕是生生生生世世,这只手都要废了。” 我悻悻地收回手。 不愿意再看李覃青疯癫的样子,转身出了房间。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身。 齐春雪站在风中朝我浅笑。 我讶然:“你怎么” 她开口:“昨日李家的小姐闹腾得厉害,李覃宁这两日不怎么管我,原本我死了一次,是想活的,可,终究是没能熬过去。” 我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轻轻抱了抱她瘦弱的身子:“之前借用你的身子是迫于无奈,我对不住你” 她捂住了我的嘴:“姐姐,在这样的世道中惩恶扬善本就难的,若我将死之身能尽一些微薄之力,也死而无憾了。” 我问她接下来想去哪,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于是说那就看着那些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这样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她笑了笑,轻声道好。 末了,她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李覃宁不是真正的李覃宁,万事小心” 李覃宁不是真正的李覃宁。 这句话在我的脑袋里轰然炸开。 那么真正的李覃宁又在哪里呢? 我抬眼向李覃青的房间内看去: 那书生正坐在李覃青的床边,手指拨开她湿黏的发。 李覃青不再疯癫,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书生,叫了声“哥哥”。 “哥哥,回来吧。”她声音轻柔。 书生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道好。 李覃青跑下床, 打开雕花的衣柜, 里面赫然是李覃宁的身体, 一张脸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疤痕,辨不出原来的面容。 他被反手绑着,一双被疤痕覆盖了一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覃宁的魂魄。 声音嘶哑难听:“你的身体,真恶心。” 然而书生却不理会他的话,他透过窗子看向我:“看后面。” 身后是一个道士手里拿着黄色的符纸,直直地朝我的额贴了下来。 07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然而一切事情都在我心里变得明了。 李家宅院中那棵挂满符纸铜钱的石榴树并非是用来镇压我,而是用来镇压李覃宁。 五年前大火发生后,李覃宁性情大变,不是单单是因为毁了容。 而是因为身体里的魂魄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他才会在一次意外中变化那么多,从对妹妹的专宠到妻妾成群。 从喜爱读书到花天酒地。 我闭了闭眼睛。 他整日跟在我身后,看似帮我,实则是怕我真的伤害到李覃青。 他借我之手拔掉那棵镇压着他的枯树, 他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却冠我之名,引来阴差除掉我无果。 又与李覃青暗中计划,请来了道士来收我。 我睁开眼睛,李覃宁的疤痕交错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已经替你灭了强取你的那个畜生,至于青青” “我不在的这些年,她实在不好过,若不是那个畜生,她也不至于沾染上那么多的杀戮,这些年她一个人承受得已经够多了,若你还是执意与我妹妹计较,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我瞪着李覃宁留下血泪来:“只要我杜鸢鸢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杀人凶手。” 那一杯毒酒是李覃青亲手灌进我嘴里的,我被李覃宁强行纳作小妾,她不是不知道。 我夫君的尸骨未凉,她不是不知道。 她明明可以将我放走,却偏偏一杯毒酒断绝了我的生路。 究竟是因为她所谓的哥哥对她转变了态度而变得善妒忌, 还是仅仅为她自己的作恶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呢。 李覃宁被占据了身体五年,他解脱了束缚后第一件毫不留情地手刃仇人。 怎么到我这里就要忍让呢? 你看,他们也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如今不过是仗着李家有权大业大,便来冠冕堂皇地欺负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罢了。 08 脸上的灼热感突然消失。 我的视野明晰了起来,齐春雪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手里拿着那张符纸,对着我晃了晃:“姐姐快跑。” 来不及回头看,我拔腿便向门外奔去。 然而身后的道士却对我穷追不舍, 耳边的风呼啸, 我心里实在怨气太大了些,边跑边骂。 那道士追着我到了深山老林里。 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 近到他突然搂住我的腰转了个身, 贴身上前吻上我的唇,堵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 那句还没有骂出口的“你们给我等死”淹没在了熟悉的气息里。 再抬眼,面前眉入鬓的胡子拉碴的道士突然变成了一个很清俊的年轻人。 他的眼睛下面长着一颗很漂亮的红色小痣,歪着头很得意地对着我笑:“夫人,我演得像不像?” 李家人乌泱泱地寻来时, 只见那个道士正面对着空气傻笑。 顾长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让李家的人看不到我, 自然, 他们也看不到顾长生随即将我推到了人群末李家小丫鬟的体内。 身体突然有了实感,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09 顾长生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跑了。” 后面的李覃宁叹了口气:“回去吧。” 我便跟在人群后面进了李府。 已经是午夜,李覃青的房间里灯火还是通明。 李覃宁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为她喂着药。 而我借着别人的身体,拖着顾长生的棺木,与抱着我尸体的他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相遇。 于是在这样冷寂的夜晚,我们的尸体终于合葬到了一起。 四周还是我离开前的景象,院子里面还挂着我们已经晾干了的衣物。 顾长生走到我身边来轻轻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是凉还是热,我早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可我感觉得到他凑过来吻我时,那吻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 我搂紧了他的腰:“你要走了吗?” 他不说话,他从来不骗我。 他弯下腰将头放在我的肩颈, 吐息洒在我的脖颈,声音和以往一样清清润润的:“我对他们说了慌,我骗他们说我来抓你。” 他笑了一声:“真话我只对你说,其实是我想你了。” “油嘴滑舌。”我道。 他靠在我肩上的头蹭了蹭:“总之我陪着你呢。” 10 李覃宁低估了我的恨意。 我早就说过,除非他们灭了我。 否则我的恨意只会每日剧增,害我的人还安安稳稳地活在这个世上,我怎么会好过? 所以在这个看似安宁的晚上。 我葬了自己的肉体。 屠了李覃宁全家。 我唯独, 留下了李覃青。 李覃宁的魂魄从他丑陋的身体里面出来,又变成那书生的模样。 李覃青床边的药碗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她从梦中惊醒,摸索着下床,哭的好伤心啊。 脸不慎栽到了那一地碎瓷片上,流出的泪变成了血泪。 李覃宁被顾长生扣着,抓住我的衣角道:“别杀她。” 我甩开他的手:“谁让你擅自决定替我杀了那个畜牲的。” “如今我所有的仇,所有的怨,都只好报复到你的好妹妹身上去了,我让她来陪你,不好吗?” 李覃宁不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最后挣扎道:“你们这样祸害人命,阴间的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笑道:“不怕,那些不明事理的鬼差,大不了顺手一块儿杀了。” 顾长生在一旁道:“夫人还是这么的厉害。” 11 李覃青一心求死,我却不想杀她了。 我总是以一副七窍流血的样子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每每看了都害怕,大叫着喊李覃宁的名字。 她喊的次数多了,李覃宁于是也被带进了她的梦里。 她的梦里李覃宁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书生,也不是那个烂了脸的畜牲。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遍遍地质问李覃青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毁了所有人的幸福? 当然,她梦里的李覃宁并非是真是的李覃宁。 然而李覃青却不敢再做梦了,目光呆滞地抱着那只烂掉的药碗。 想死却死不成。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不是吗? 他们不赎罪的话,如何让死者安息呢。 身后壮阔的李宅瞬间变得空旷了,等到大厦将倾时,那些曾经为非作歹的人又将怎么样呢? 12 顾长生从来不对我说慌。 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来陪我,不是所谓的帮助,而是审判。 走出李家大门的那一刻,十几个阴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依然神色各异,互相之间悄悄说着话。 把我们的人生,把我们的爱恨,我们的苦难和心酸,当做笑谈。 何其自大。 最前面的一个鬼差悠悠开口:“大人参与了杜鸢鸢的报仇,实为不公,按律当罚。” 顾长生握紧了我的手,仍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道:“怎么罚?” 那些个阴差又互相笑谈:“按律,阴差破律,当被处死。厉鬼害人,当押入鬼牢。” 我笑了一下:“可惜你们出现得太晚了。” 若他们在我初被李覃青害死,尸体镇压到石榴树下时出现我或许会听。 若他们在李覃宁招来道士要将我灭掉是出现或许还不晚。 可他们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将我的所有爱恨当做笑谈,居高临下地主持公道。 顾长生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轻轻附到我的耳边道:“夫人别急。” “怎么?” “打不过。” 我咬了咬牙,我夫君说别急,我信他。 13 去阴曹地府的路并不好走。 我被绑着手,用白绫蒙上眼睛。由顾长生牵着。 我们路过了我们的坟,坟前简陋的墓碑上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 一生为夫妻,便终生为夫妻。 这就够啦。 顾长生无论说什么,我总是信他。 毕竟,他是那么好的夫君。 我早就杀过人了,我也杀过鬼。 那些土匪被我一锅端,我大发慈悲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可他们光是人死了还不够,他们的魂魄也不配活着。 我于是又收回了我的慈悲,顺手将他们的鬼魂一块灭了。 毕竟,我可是要被关进鬼牢的厉鬼。 他们也不能强求这样的厉鬼,真的有什么慈悲吧? 可我的夫君他轻易替我认下所有的罪行。 他那么好,生前替我挡刀,死后还要替我认罪。 这么好的顾长青,我怎么忍心让他替我再死一次啊。 顾长青说鬼牢其实好热闹。 那里的鬼杀了人,被阴差自以为是地审判。 然后随意地关在那里,所以整日都有厉鬼不停地申冤。 他不愿意让我关在那里。 顾长青将鬼牢的钥匙偷偷交给我。我蒙着眼睛感觉到他拍了拍我的手:“鸢鸢,万事小心。” 耳边的水流声不止,冷风吹得我每走一步都踉跄。 顾长生便不顾那些阴差的反对将我背了起来。 流水声越来越大,我感觉到顾长生的步子变得沉重。 我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把青铜钥匙,可是流水声音渐渐淹没了我的意识。 我突然,记不起来,我要做什么了。 顾长生从来不骗我,只是黄泉路黑漆漆的, 我不知道,那日,只有我们二人进了忘川河。 14 我趴在顾长生的背上,眼睛上还蒙着那只白绫。 记忆在脑中纷至沓来。 我看到了我们的前生。 那时候我奉天帝的命来地府,却被一位女鬼截住。 她哭得眼眸通红:“求神女,救救我哥哥。” 我冷静地听她诉说,说她的哥哥被恶鬼占据了身子,如今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到处漂泊。 她泪如雨下,我却心无波澜。 我是天上的神官,凡间的事还管不完,阴间的事哪该我管。 所谓死生各有命,人间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 这短短的一生,只是数十数百生中的沧海一粟,不起眼,又何必放在心上。 我不懂他们的悲欢。 他们太执拗,太傻了些。 那女鬼于是觉得我冷情,趁我不备,红着眼眸将我推进了忘川河。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有位阴差试图抓住我的手,却被我一起带了下去。 他的眉眼生得漂亮,眼尾处长着一颗小痣,红色的,鲜亮如火。 15 昔日的神女再睁开眼睛,成了人间的杜鸢鸢。 然而这作为人的一生太过于痛苦迷离,实在有些不公了些。 我总在分别,总是无能为力。 我的父母在我十三岁时亡故,我从此孤苦无依。 我不信什么生死各有命,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我只知道我的命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常年,各处都在打仗。 我做了乞丐,做了丫鬟,做了卖鱼的小女娘。 几年后我几经轮转,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顾长生。 他眼尾的红色小痣鲜亮如火,直直照进了我的心里。 他隔着这乱世对着我遥遥一笑:“好似故人归。” 我又看到了那个被恶鬼侵占了身子的年轻人在人间浮浮沉沉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转世的妹妹。 那妹妹因着沾了神女的因缘,成了京城李府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她有了新的名字,她叫李覃青。 他日日徘徊在李府,偶尔守在李覃青的旁边喃喃地问一句:“你怎么能就这样忘了我呢?” 终于有一日李府失火,李家的公子李覃青昏迷之际被他占了身体。 从此李覃青性情大变,对自己最爱的妹妹分明恨之入骨入骨,却不忍除掉。 最后的最后,是我看到顾长生重新变成阴差,他孤独地坐在忘川河边,苦笑道:“只愿她余生安好。” 忘川湖畔的风吹着我泪如雨下的脸,心脏传来阵阵酥麻的痛感。 爱让冷情的神明长出了血肉。 16 我回过神来,心脏仍然被属于杜鸢鸢一生的爱恨缠绕得生疼。 忘川湖畔阴风阵阵,吹开了我隔了一生的心结。 人间,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人间,好像与天上俯瞰到的不同。 不是葱郁的树,透明的河,热闹的城。 而是漫天的沙,成河的血,和倾颓的墙。 人间,一点也不热闹。 它比阴湿的地府混乱,比冷寂的天宫更无情。 我想起来齐春雪,想起那些跪着哭着的孤魂野鬼,想起我那逝去的父母,想起顾长生,也想起我自己。 人间,尚有许多温情在的。 我们都在这混乱的人间争一个公道,可实际上,谁又能比谁幸运多少。 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这惨不忍睹的世道。 这场闹剧在不合时宜地出现,已经牵扯到太多无辜的人了。 我扯下白绫,一身修为化作福泽洒向人间。 总之,希望这人间少一些战乱的城,流离的人,多一些甘露和幸福吧。 那些因为我被书生杀死的孤魂野鬼,又重新成了人,他们还有家人点着灯等他们归家。 顾长生拉住我的手,在上一世我们落向人间的地方与我一起坠入了轮回。 就让我们生生世世甘愿为彼此沉沦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