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出来后,我姐姐姐夫家便着了场大火,连带着未下葬的姐夫,拖着病体去操持葬礼的娘,还有同去却再一次醉倒在家的爹,一同化为了灰烬。 孙家砸死人的事就此结案,是姐夫手艺不精又手脚不干净昧了木材钱以次充好,这才砸死了人。 现在人死案销,一切都了了。 我没死,我进京去寻下落不明的姐姐了。 自出事后姐姐东奔西走,家里人找不到她便让我去找。阴差阳错,既然我未死,姐姐或许也还活着。 当年我从京城摸回来一看,家徒四壁又几乎是死绝了,便又沿路乞讨回去,心一横入宫做了太监。 草芥命贱,却给点土就能冒出头来。皇宫寸土寸金,连地砖都镶了金边,不过有地必然有土,有路就一定有我的活路。 我看着太子,命运把我裹挟着送到他的身边。殿下休养了阵有了点儿精神便在房间里探索起来,他之前被我家从前那所破屋子惊着了,眼下稍稍齐整干净些的地方都能入他的眼。 乍一看真是清贫,不过是县令的障眼法罢了。 这个村子离京城不远,毕竟是我与太子从活水中都没淹死能活着达到的地方。天子脚下,京城外郊,原来困住我七年的遥途不过短短几十里路。是灯下黑的故土,顺流而下的是我复仇的时机。 “秋实,你今天怪怪的。” 太子逛倦了坐在床上,毕竟是千尊万贵的太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图新鲜罢了。 “今日哪里怪?” 我坐去他床边的脚蹋上。 “你心不在焉。” 太子有点笨拙地抚上我的背,像是在安慰我。 “有什么不顺心的可以告诉我,我替你…” 他想说替我撑腰,可叹当下这拮据的条件,他连孤也不再自称了,于是也只是说: “回京后替你做主吧。” 七年前我侥幸未死又苟活至今,图的就是有人替我做主,我张了张嘴,冷风似是从关不严的窗里灌入了我的心。 “如果我有事欺瞒殿下,殿下会原谅我吗?” 太子顿了顿,细纹爬上他的眼角又泛出一丝苦,他终是对我笑了笑: “谁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呢,秋实,我没有什么好怪你的。” 我稍稍放下心来,我们终是要回京的,太子内敛却心思玲珑,我只要在这两三日里引导太子“自行发现”县令的怪异之处,或是没到起程的日子侍卫便寻到了,太子便发现不了我对他的欺瞒。 但愿如此。 可惜天不随人愿啊。 我没想到县令会以这种方式暴露,太子现在发现县令怪异之处已绝非“古怪”二字可以形容,而是县令终于发疯了。 我和太子被绑了。绑我们的人半点也不避人,仅一窗之隔便在说话。 我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相信县令得到了甜头不会再得寸进尺。 原来县令得了玉,哪怕是不识珍宝也知道值钱,便一心认定了太子是私逃出家玩闹的公子,而我是他的随从。 若京都有人来寻,可谎称山匪劫人要一笔赎金,把这“贵公子”弄傻了送回去后,再向上头要一笔剿匪的拨款,真可谓是一子二吃呐。 坏了,坏事儿了。 我身上使不出力气,八成是睡后吸入了迷烟,只能尽量抬起头去看太子。 他的手脚也被绑住了,殿下低着头坐在墙边。我奋力地挪动到他身边,仔细去看他的表情,语气里带上了哄骗般的安慰。 “殿下,会有人来找我们的,你不要怕。” 太子的表情始终很平静,我却看他的脸色透露出了十分的不对劲,恐慌再一次攥紧了我的心。 “不会有人来了。” 太子平和的脸上碎出了悲伤的纹路: “你当皇家秋猎是什么?我又是怎么落的水?” 太子闭上眼睛,极力把痛苦压回眼眶: “我与你换完衣服跟着队伍后闲逛,离得远了却渐渐发现周围的异样,有小股持弓箭者在向“太子”逼近,我无法提醒你,也不能冒然大声喊叫。” “叫破你假冒太子是死罪,若你没有听到而伏击者先发现我,那就是我先死,所以我跳入水中引起你注意。” “眼下你我虽还活着,“太子”却恐怕早已传出死讯。” 太子说罢像是抽空全身的力气,靠在墙上。我的大脑一团乱麻,只下意识道: “不会的,陛下不会不管殿下…” “母后早殇,父皇向来不喜欢我,恐怕早有心易储,如果真的在意我的性命,秋猎又怎么会混进来歹人。” 太子突然发了狠,怒火上头声音提高,吓得我赶紧立起身挡他。 是了,当今陛下如果真的在意自己的儿子,怎么屡屡连太子和太监都分辨不出呢。 “还有二殿下,二殿下不会为难你的。” 太子徒劳地赞同我: “他对我好,我知道,可惜父命难违,君命更难违啊。” 我在慌乱中思绪一闪而过些什么,却不欲在此争辩,我估摸着药效正在过去,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向殿下问道: “还是有生路的,殿下可信我?” 太子从来都是信我的,我背着他从二楼慢慢往下爬。 我从小就这一膀子力气,入宫也凭此做了技勇太监,这才能入了东宫的眼。 现下天色暗,县令的人约摸着和从前的枉死鬼一样,没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和他白白嫩嫩的侍从放在眼里,我才好不走寻常路,带我的殿下逃出生天。 我背着我的金玉贵人,脚沾着了地也没把他放下来,悄悄离远了,才撒丫子狂奔起来。 脚上不停,嘴也没听。我把我的家仇倒豆子似的说给殿下听,吃了一肚子的冷风。 殿下本来想下来自己跑的,后来发现还是我背着跑快便不再挣扎,他听完只是伏在我的背上,对我叹息: “你若早说,我还真能替你做主。” “无妨。” 我的汗滴进嘴里,咸咸的。 “成与不成,咱们活下来再说。” 我背着太子,专门钻山高树林密的地方,京城周边山丘矮不好藏,但好歹了胜于无。 晨光在叶丛间忽明忽暗,我们在林间追逐着太阳,天色渐渐亮起来,身后的追兵也追逐着我们。 已经可以听见身后的叫骂声与兵器敲摩的声音了,这活像是猎人对猎物的围剿,我们从秋猎涉水逃出,却钻进了另一个猎场。 “放我下来吧,你跑的快,自己逃吧。” 殿下的呼吸轻抚过我的头发,颠簸使他的声音不稳,我却抓紧了他。 我不是壁虎,爹娘和太子都不是我可以断弃的尾巴,我拼命往前冲去。 “殿下,二殿下会来找你的。” 奔跑使我的脑子渐渐清明: “殿下还记得,我是二殿下送来给你的。” 殿下敲敲我的肩膀,示意他记得。我继续道: “他那时告诉我,让我一定护好你。” “岁月倏忽…” 我喘着气打断他: “至少我想你活着。”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背着殿下拐进了一个岔路口,迎面却遇到了人。 明明是山的背面,明明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遇到人? 是山匪。 我的心跳如擂鼓,我背着殿下冲进了死路。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二殿下会来救我们?” 太子与我吃完了迟来的晚餐,一同坐在烛火的温暖里。 山的背面,别有洞天。我原以为村子里荒芜成那样,应是天灾后加上县令不作为,人渐渐死了逃了。结果人走是走了,却只是撤离且没走远。 我还没缓过神,魂还在路上左支右绌,太子看我这样,倒是真心笑了: “我依然信得过你,你好好说。” “殿下可还记得,我们落水后,顺流几十米处有一只木筏。” 太子点头:“许是为秋猎准备的。” “秋猎未安排任何水上活动。”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木筏凭空出现,这一定不会是巧合。” 太子有些许疑惑,面上又有些不敢相信的喜悦: “你是说,我仍有手足情谊?” 不知皇家还有没有手足之情,反正我还有。 我姐姐从门外走进来,招呼我们: “追来的人已经全解决了,一会儿去收拾县令。” 她是在通知我们,我与殿下自然毫无异议。 我的姐姐是无所不能的,她一直都是。 这些年来我在宫里低着头当太监,她猫着腰藏在山里跟县令做斗争。 村子里的人本来想作壁上观,却发现跟“山匪”走,居然比跟县令走过得舒坦,从三三两两出逃,变成了拖家带口进山。 我和殿下看到的那几亩仍有稻谷的田地,是平头百姓最后的挣扎。 没办法,能老老实实种地,谁想进山做匪呢。 姐姐带着手下的兄弟姐妹出马,没一会儿便把县令堵了嘴五花大绑地扔到我们面前。 我妄想了这么多年的报仇雪恨居然就这样实现了,叫我的心一边冲上云霄,却又一脚踏空般不知所措。 还好殿下在我的腰上狠掐一把。 很好,我们还都活着。 姐姐抓了县令暂时没杀,又摁住了企图跑路的孙地主一家,准备将他们一同押送京城。 临走前打开了这两家的库房,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啧啧称奇,太子别开了眼。 多年夙愿成真,我没多问为什么姐姐只瓜分了部分银两,剩余的又封了回去。也没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仇人。 我只觉得姐姐办事自有道理,又有太子见证,从今往后不用做匪就是天大的喜事。 直到姐姐带着一路上越聚越多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口音各式各样,来历五花八门,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京城门下。 “你姐姐是来造反的。” 太子面容平静,语气肯定。 “不能吧…” 我嗫嚅着,下一秒便看着县令与孙地主人头落地,又很快淹没在人潮汹涌之中。 太子扯着快发疯的我上了我姐留给我们的马: “事到如今我只能求你了。” “殿下请吩咐。” 我已有气无力,太子不愧是太子: “太客气了,我只求你饶过我皇兄。” 此刻就是我再不懂朝政也知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这不是难事,因为我皇兄也不是我皇兄。” 太子有些着急了,向我吐露了一个天家绝密。 我随太子一同跪地恭贺的时候,脑子里还嗡嗡回荡着“我的二皇兄其实是皇姐”几个字。 我姐姐说女子也是子,叫二皇子完全没错,但现在却该叫她陛下了。 我看着曾经把我送去太子身边的二皇子,面色矜持地扶起同样跪地的姐姐,向所有人宣布立我的姐姐为皇后,总领京畿大营,官至都督等一系列头衔。 嗡嗡声不绝于耳,哦原来是国丧的钟声。 先帝驾崩了,二皇子登基。 太子殿下,哦不前太子殿下木着脸站在我旁边。他以为抛他于脑后的父兄没有先一步宣布他的死讯,而是自秋猎起便打作一团。 短短三日,便改天换地了。 殿下与当今陛下都没有什么对先帝驾崩的痛苦,文武百官也只是依礼哭过以后便理所应当地恭贺新帝。 也对,如果先帝是一位好皇帝,好父皇,二皇子便不必女扮男装,太子也不会时时与太监为伍,京郊城外也不会十室九空,遁入山林做匪。 天道好轮回,如今连酸儒愚士都不愿为他枉费口舌,二皇子也真真是天命所归了。 人群散去后,陛下单独留下了太子,我是非要留下的。 门一关我便跪下了: “陛下,请饶了我家殿下。”这句话没让我说出口,便被打断了。 “那小船是给朕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却便宜了你们。” 原来助我们逃出生天的小舟是二皇子谋反时给自己备的后路。我不禁冷汗浸湿了后背。 陛下面容清秀,眼睛斜挑着瞥了一眼我: “你倒一直忠心,你以为朕要杀了他?” 我赶紧把陛下宽厚仁慈友爱兄弟一咕噜吐出来,换得太子无奈一叹: “你何苦吓他。” “他的舌头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的呢?” 陛下的话让我大气都不敢喘,却听太子道: “你没有想要我的命,皇姐。” 我与太子坐在离京的马车上,官职已至大将军的姐姐护送我们: “陛下本来安排弓箭手去弑君的,谁知道你们俩突然落水了,刚好趁乱起事喽。” 她口中的弑君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我不去看太子因自作多情闹的大红脸,继续追问姐姐这些年来的事。 姐姐进京讨公道,恰好遇上女扮男装图谋大位的二皇子,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在朝堂深伏,一个去山野征兵,谁也没想到两个女人能走到今天。 陛下的确没想杀我们,当日我俩前脚入水,二皇子百忙之中还在弑君期间给姐姐传信,叫她勿必找到我们。 “活着带回来。” 姐姐抚摸着我的脸,这是我梦里怀念多年的温暖。 “你还活着,姐姐很高兴。” 姐姐把名字改了,她现在单名一个“律”字,她对我抢先一步做太监的事有惋惜但不多,毕竟数我全家祖宗八代也是她最有出息,有没有儿子,其实无所谓。 “功成不必在我,自我伊始,后来者万万。” 姐姐留给我最后一句话,便把我与太子踹下了车。 我与太子站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望着远方的京城,一切居然又回到了三日前,回到了我家的小村庄。 太子向陛下求了外放,来京郊小村,来到我姐姐发迹的地方做县令,从今以后,前太子就真的不是太子了。 “殿下究竟是怎么知道,陛下是女子的?”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哪怕天高皇帝不远,也要问。 “或许是我小时候太安静了。” 殿下回忆过去: “因为太安静,所以她冲进屋子里哭了半天,才发现这不是间空屋子吧。” “殿下竟就这样许了天下?”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 “难道天下由我一人说了算?那个老不死坐了几十年皇位也是说死就死,凡人连自己的命都握不在手里,更何况是天下。” “我志不在此”。他畅快地笑了,仿佛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活像是复仇成功的不止是我还有他: “以后不必叫我殿下了,叫我县令大人吧。” “叫县令大人有什么好处吗?” “给你做桃花酥吃。” 这下轮到我诧异了,眼下秋收已过,过不了多久便要落雪,怎么会有桃花呢。 “现在又不是春天,哪来的桃花?” 他像看傻子一样: “吃了那么多次都没发现吗?桃花酥里哪儿来的桃花,那夹的是豆沙!” 拍马上任的县令大人往前县令府走去,那里有姐姐没收走的赃银,要不说她二人心有灵犀,恐怕当日姐姐就想到了,我们终是要回到这里。 我回头望了望,从这里顺着小溪可以看见老屋前的桃花树。 “这次我来做吧,一定不会是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