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 街上打了更,晓星寥落,星茫侵树。 多处院子都熄了灯,只有小屋还亮堂。 视线穿过透面如意纹窗,绣架前匍匐的身影在暖黄的掌灯下朦胧显现。 屋内的女郎褪去面纱,温软的脸上白白净净,身上只穿着简白袍,乌黑秀发同月光倾落一般披露肩头,少许不安分的窝进了秀颀粉颈里。 他虽早已看过她的容颜,可每一次落眼之时,心头还是会被震动。 两人眉眼之间是如此的相似,只是身上那股劲却大不相同。 她那么的温婉可爱,而姜栗知却是如此的固执倔强。 挪眼于绣面上的样式,却让温衍变了脸色,眼中猝然蒙过一层寒霜。 又是江祝慈献佛的把戏。 驻足于此,温衍挪不动腿,看了好一会才离去。 小屋内,看着姜栗知这副模样,琼华心疼极了,她家女郎从来做何事都是游刃有余,如今却紧巴巴要在三天内赶出来偌大一副的绣面。 这次中秋琼台赏月,姜栗知无论如何都要让江祝慈带她去。 姜家全族在一夜之间覆灭,偌大的府邸在一把火全部烧没了。定远侯姜家为大梁皇帝鞍前马后,在皇帝初登基时洒热血抛头颅助其站稳脚跟排除异己,新帝登基之后也只求能在一个安稳之地定然常住,无欲无求,无争无抢。 这一场灭族,就是一场无由头的屠杀恶行。 可笑的是,无一人站出来为姜家做主,更没有人追查罪魁祸首。 既然全族人豁出性命在那一场杀戮保全了她,那么便是上天怜悯姜家,罪魁祸首终将死,姜家永不会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一大副栩栩如生的绣面展现在江祝慈面前。 收住堂皇的目光,江祝慈面露疑思“你做事可从来不如此,这次可是有求于我?” 江祝慈虽然有些小家子气,但好在并不蠢,姜栗知稍微使些心计手段,倒还是能把控住江祝慈。 “大夫人聪慧定知道栗知在这个日子之前赶出来求大夫人的是何事?” 虽然不蠢但是却迟钝,姜栗知这句话点醒了江祝慈,也给足了她展露聪慧的机会。 “可是明日宫中的赏月晚宴?” 姜栗知点点头。 江祝慈恍然大悟,更悟到了更深的道理,宫中的宴多的皇家贵族的公子小姐蜂拥而去,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互相相看,牵定姻缘。她也是在一场宫宴上跌入了温衍的怀中。 姜栗知想往上爬?可她江祝慈凭什么帮她? 似是看穿了江祝慈的脸色变幻,姜栗知柔声开口“栗知和大夫人不是还有一个秘密吗?” 江祝慈脸色一白,后牙死死咬紧。 当年她可是为了嫁给温衍不惜用尽下流手段毁了妹妹的容颜和清白。 而这些种种却通通被姜栗知看在眼里,手中还握着江祝慈布局的来往信件。 在京城,借了姜栗知的手艺和本身的伪装,她可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惠,知书达理。若是这样的丑事被抖出,她与娘家曲平侯府的关系,在温衍眼中的形象都会毁于一旦。姜栗知握着她的命脉,她不得不把她带在身边。 她本不是会掐着他人命门过日子的人,可无论是发生过的事还是现在的事都叫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必须往上爬,离开将军府,报灭族之仇。 玄穹之上的泠泠清月早就为这一场宴做足了准备,姜栗知也同样。 江祝慈答应得勉强,只要姜栗知不在温衍面前露脸,其他任何公子她都不在乎。 舍去红斑,姜栗知掩了一层薄薄轻纱赴宴。 江祝慈破例差遣了一辆马车送姜栗知和琼华。 晚宴时辰将临,已然能望得到宫门。 琼华止不住得担忧“女郎,事情能如意吗?” 本闭目的姜栗知慢慢睁开眼,眼睫下的目光无比坚决“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这一次错过,再想见陆小侯爷可就难了。” 阳成侯府侯爷年轻时立下军功,有地位,侯府大夫人从商,把控着京城外多个州地的商运传送,有人脉。阳成侯府邸同姜府一样不在京城,恰恰在相邻的边疆两地,脱离了京城多重势力的束缚。 陆小侯爷陆云祁是姜栗知最妥当的抉择。 透过车帘昂首以观,那一轮皎洁澄澈的明月缓缓爬起。纯白的月光一泻千里,如薄纱洒向万家灯火。可姜栗知早已没有家,天底下的任何一束光亮也不属于自己。 那么洁白的月色在姜栗知眼中却显黯淡。 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姜府无忧无虑的小小姐了。 宫宴会处处正是香薰罗幕暖成烟,火照中庭烛满筵。 姜栗知于温衍和江祝慈后的小席位落座。 灯火迷眼,姜栗知抬眼于众人拥护尊崇的至高无上,正是大梁皇家在姜家覆灭后不作为,任由姜家灭族一事被当作茶饭后的闲事肆意谈论。 如今皇家安然享乐,而她家破人亡。 失神之际,琼华穿席而近,凑到了耳边“女郎,到时候了。” 陆小侯爷出了宴便是要去御花园解酒闷,这是最好的时机。 姜栗知点点头,快步离席朝大殿后御花园走去。 四下无人,金桂树下,女郎取下面纱站在如金雨一般飘落的花瓣之中,神情娴雅,出水芙蓉般的一尘不染。 游廊尽头,她等的那个人来了。 陆云祁负手于背正准备踏入园子,身后便传来府中小厮急切的叫喊“小侯爷!小侯爷!” 在见到姜栗知的前一刻,他停下脚步,剑眉微蹙“怎么在宫中如此慌慌张张?” 小厮气还没喘过来,语气激昂“府中的漕运被匪贼截了,好几条船上的人全死了,侯爷和大夫人已经赶回去了。” 震惊之余,陆云祁已经来不及多想,漕运之事是命脉,处理得不好将会牵扯甚多。可压漕运的伙计都是练家子,到底是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得招惹陆家。 陆云祁的半个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姜栗知顿觉心里发慌。 明明都快到眼前的陆云祁却像是突发什么事情牵走了,这件事情发生得为何如此之巧,莫不是有人在操纵阻拦着。 她瞳孔微微颤抖,脸色刷白得四处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阁楼上一个黑影萧然伫立。 姜栗知不敢肯定是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若真是,那她可真就难逃了。 “你是何人?” 乍现的男声惊得姜栗知身心一颤,可周边只有她一人而已。 姜栗知慌慌张张还没来得及勾上面纱,慵懒的男声再传来 “看上面。” 她猛然抬头,闯进公子的眼眸。 明月悬于香雾空蒙之间,公子倚在金桂的枝桠蜿蜒之中,眼神厌倦,竹清松瘦,姿态恣意又散漫。 见树下的女郎还楞着,公子嗤笑了一声“莫非是月上的嫦娥在凡间迷了路?” 姜栗知回神,她在方才在宫殿里并没有见过此人,观其衣着佩饰也不是泛泛之辈。瞬时回忆起了,大梁有四个皇子而在筵席上端着的只有三位。 他是皇家四子梁淮之。 思虑之间,树上那位已然落地于眼前。 姜栗知叉手行礼“奴婢见过四皇子。” 梁淮之冷嗬了一声“你自称奴婢?可却没身着宫中奴婢服饰。” “奴婢是南弦将军府大夫人的贴身奴婢,奉大夫人的话来寻些解酒茶,却不想迷了路惊扰了四皇子。” 梁淮之神色淡然得听着姜栗知扯谎圆话,刚刚的一切他可是都看在眼里,包括阁楼上现在仍旧在的那个黑影。 这个小奴婢分明是带着不一般的目的才侯在这里的。 他俯身抬手解开姜栗知一边面纱的卡扣,食指微微挑起女郎的下巴。 姜栗知呼吸停滞了一瞬,忐忑不安得战栗。 “小奴婢,你似乎有很多秘密啊。” 梁淮之眼中带着轻佻的笑意,唇角明显勾起。 语罢便挥袖离去,姜栗知僵直的身体渐渐回软,再抬头时阁楼上的黑影已去,杂乱的心绪在空中胡乱飞舞着。 母亲还在世时就曾告诫她绝不可染指皇家,这也是为何姜家德高望重却在边疆小城安身立命的原因。 姜栗知只望这四皇子是个不记事的,酒醉梦醒后一切都消散。 不能久待,姜栗知只好先回筵席。 将军府的主席上,温衍正端坐举樽饮酒,月色浓郁之时眼中的阴霾也无处可躲。 江祝慈敬了皇后才回到席位,便见温衍神色不对“将军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方才出去透气没有好一些吗?” 温衍收敛了神态,笑了笑“无碍,只是碰见了一只四处逃窜的小野猫。” “小野猫?宫中怎么会有呢?发狠可是会抓人的,将军可伤到哪里了?” 江祝慈忧心移眸略过温衍的全身。 “小野猫再逃也还是在宫里”温衍顿了顿“至于伤我?小野猫还没有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