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呀?”小女孩仰着自己天真无邪的脸,问自己面前略显沧桑的父亲。 “洛羽啊,你之前不是说想看看县城的闹市是什么样的吗?今天爹爹就带你去看看大户人家是怎么放烟火的。” 沈悠之摸了摸自己刚满六岁的小女儿的脑袋,眼眶微微红了红——如果她知道即将要被自己卖到大户人家去,是会开心不已,还是哭闹不停呢? “那娘亲呢?姨娘和弟弟呢?她们不去吗?”六岁的沈洛羽环视一圈,并没有找到除了自己父亲以外的亲人。 “她们早起去采做饭的蘑菇了,我们先出发吧。”沈悠之转过头,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珠,将沈洛羽拉上马车。 窗外的风景又转移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瞧,爹爹,斑鸠!您的书里不是有一首这样的诗吗,吁嗟鸠兮,无食桑葚——爹爹,你怎么哭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县城,停在街角的一座略显破败的小楼门前。 “爹爹,坐马车好快呀,我们以后能不能经常坐马车?” “嗯……”沈悠之没有回答,他终于狠下心来,敲响了门。 应门的是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脊背几乎九十度角贴到地面上,身高快要和六岁的沈洛羽差不多了。 “沈大人,你想好了——这孩子,长得真像你。” 沈悠之的泪又要掉下来:“嗯。” 进了门,沈洛羽立即被房屋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了:“爹爹,你看,这副画像不像咱们家之前丢掉的那幅?你说这是唯一一幅同时有雪山和花儿的画呢。” 沉闷的关门声将她拉回现实。 她的父亲和那位老婆婆将她关进了东边那间小屋里,仿佛那幅画只是个诱饵,如同黑夜中摇曳的烛光吸引着她这只小飞蛾。 “洛羽,你先在那间屋子里面待一会。渴了的话可以喝桌子上的水。”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洛羽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女孩子,但是她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他她实在太渴了,从早上起床开始她的嘴唇就没有沾过一滴水。她“咕咚咕咚”喝完那杯水不多时,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沈洛羽醒来时,父亲已不见踪影,只有老婆婆在旁边眯着眼睛,笑着看着他:“你醒啦——哦,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好生保管着,千万别丢了。” 老婆婆手心里的东西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 沈洛羽小心翼翼地把那样东西接过来。 那是一块不完整的印章,此时没有印泥,她也不知道拓出来是什么模样,印章只有前半截,后半段应该是在父亲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吧? “婆婆,我的父亲呢?” 老婆婆将手中的手帕使劲甩了甩,在空中划出飒飒的响声:“不被需要的孩子是没有父亲的。” 沈洛羽在六岁那年被父亲卖给了县城的人贩子,这个穿着粗布蓝褂,刚满六岁的女孩值五吊钱。 而父亲留给她的仅仅是一枚只剩下一半的金色印章。 几天后,一台轿子便在这间当铺门口停留了下来。 从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位身着紫衣的高大男子。 “叩叩叩——”他身旁的小吏叩响了门。 门开了。 婆婆见到那紫衣男子,只是冷冷一笑:“大人,今天巡查的对象是不是搞错了?我老太婆只是在这儿开一家当铺养活自己罢了。” 那位大人也不生气,只是将手中的有封信递给身边的小吏。小吏恭恭敬敬地将信送到婆婆手中:“老人家,今天大人来寻访,并不是为了所谓公事——之前早就与您商量好的——关于您屋里头那个六岁的孩子。” 婆婆打开信敲了敲,面色才有所缓和:“真没想到, 方大人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方海一愣:“您不是说那女孩家中书香气息浓厚——我今天是来给犬子寻个伴读人的。” 这下轮到婆婆愣住了。 “张婆婆,难道您这儿出售的孩子是用来进行什么不正当的交易?” “方大人,哪有这回事,我一个老妇人,怎敢做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但说着,婆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一边又在后悔自己的多嘴。 方海捋了捋衣袖:“把她带来让我见见吧。” 沈洛羽从旁屋里走出来时,只觉得房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抬头时,她看到坐在正堂正中央椅子上的人。原来这就是原因。 “跪下给方大人问好。”婆婆站在身后提醒道。 沈洛羽跪下来:“方大人……” 方海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好孩子。” 沈洛羽坐上了这辈子坐的第一回轿子。 方海亲手将沈洛羽送上轿子,回头道:“张婆婆,不用送了,近些日子不会再搜查你的老底了,放心——但下一次也就不一定了。” 张婆婆将自己的手帕放在兜里:“说得好像你真能下得去手一样——过河拆桥的家伙。” 方海冷哼一声,回到马车上:“走吧。” 马车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进了许久,沈洛羽几乎要睡过去。 那时的她还不敢掀起帘子看看这个自己即将生活近乎十年的地方,只是偷偷攥紧手中的手帕防止自己睡过去,那帕子里面是父亲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大人,到了。”小吏将马车停下来。 跟着方海下车的沈洛羽一眼就看见朱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父亲曾说过,那是大户人家门口才会摆的。 方家门口已有佣人在等着。 那奴婢接过方海手中的信件,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 另一个奴婢则看着沈洛羽:“大人,这孩子是……” 方海摆摆手:“这是给云斌的陪读丫头。” 那奴婢摇摇自己的脑壳:“跟我过来吧,孩子。” 沈洛羽的新住处是庭院里最东边的耳房,几乎与东厕是隔壁。 大院北面是一处人工湖,看起来不浅,南面是一片竹林,风吹动竹叶时的声音让沈洛羽的心思飘回回老家山上的竹林。 虽然住处偏僻,沈洛羽倒是喜欢,自己一进屋就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桌子,后面立着一个几乎堆满杂物的书架。 笔墨纸砚这一类东西倒是齐全,只是乱了些,房子里还没有床。 沈洛羽努力想将这个杂物间收拾一番,但奈何自己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无论怎么努力也够不到书架的最高处,只好把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清扫了一下。 “姑娘,大人请你去吃饭。”一个身着华丽的女仆推开门走进来,又感觉这杂物间的空气实在呛人,又退了回去,“赶快过来就行,不然夫人要生气的。” 餐桌旁。 “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礼数没有,来到别人家可就只顾着像一只木鸡一样呆着,连家里的主人也不见过,什么玩意儿!” 此时的夫人的确生气了。 “夫人消消气,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还没有人培养她。”方海坐在餐桌前,瞥了一眼身旁一个只属于自己儿子的座位,又看了一看对面桌子上的一个空座位:“云斌呢,怎么还不来?” “少爷在花园里,我去叫他过来。”一个奴婢答应着,走出门去。 另一边,沈洛羽知道以自己的现状,怎么着也不能违逆这里主人翁的意思,就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前面的女仆,却不小心被脚底下的杂物绊了一跤:“哎呦。” 女仆人听到动静回了头:“不要跟着我,我又不是给你领路的。你要去的地方也不远,过了前面这座桥,左拐绕过小树丛,再经过一个长廊就到了。” 沈洛羽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没有多问,自己走了过去。 但是她只走过了那座桥,便晕头转向了。 她径直走向了前方的小花园,看到了一个孩子。 那个男孩子估计和他差不多大,正蹲在地上数蚂蚁。这时候,花园的泥土里钻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蜈蚣,爬行至男孩的脚边。 男孩只是看了一眼脚下的蜈蚣,就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苍天!” “苍天不会来救你的。” 男孩听到这话,疑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蓝的女孩朝自己这边走来。 沈洛羽一脚踩死了那只蜈蚣,喃喃自语:“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是谁?” 方云斌急忙从地上爬起来。 沈洛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摸摸自己的肚子:“我饿了。” 方云斌觉得自己面前的女孩子真是可爱:“那跟我走吧,我娘说今天有海龟汤喝。” “海龟汤?” “是啊,你以前没有喝过吗?” “自小生活在乡野间,自然不知什么海龟汤。” “那今天就让你尝尝,对了,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奴婢吗?” “大人还未吩咐过。” “没关系,猜也猜得到,明天我就要开始学习了,你应该跟着我做事。” 沈洛羽小心地看看自己前方走着的这个男孩,他的衣角有精致的刺绣,虽不知是哪里的刺绣,但看起来确实比自己这身褂子好看多了。 原来这就是这家的少爷。 方夫人在餐桌边又催了一遍:“雪梅,你去看看云斌这孩子干嘛去了,是不是又贪玩儿了。” 名叫雪梅的奴婢领了命,还未出门,方云斌便应声出现在门口:“爹,娘,给你们介绍我的新朋友!” 方夫人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她可不是你的朋……” 还未等方夫人说完,方海已经开口:“吃饭还需要我们等你吗,赶紧给我坐下!” “是,父亲。” 方云斌只好回到餐桌上。 他并没有尝出今天的海龟汤是偏辣还是偏咸,因为这孩子的眼睛在偷偷看着不远处的小女孩。 他头一回知道,原来没有梳精致的发型,不穿绸缎面料的新衣裳,也还是有女孩子能让他觉得好看。 与沈洛羽相比起来,连隔壁的玩伴陈秋霜也有点黯然失色了,因为她的腰间经常挂着一堆蓝色绿色的香囊,差点要把自己熏晕过去。 方海给沈洛羽一个眼神,示意她坐到远处丫鬟们坐着的桌子上。 她几乎一整天没吃饭了,愣是在别人细嚼慢咽之际干掉了一碗大米饭。 没吃饱,但是没办法。 餐桌上几个奴婢在吃饭时偶尔打量她一眼,但并无动作。 初来乍到还不明白主人想把自己摆到什么位置,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大家都在安静地吃饭,膳堂里只能听闻一两声碗筷碰撞的声音。 这边桌子上只有两盘菜食,根本没有那个小男孩说的什么海龟汤。 饭毕。 大家井然有序地开始收拾桌子。 “那个谁,跟我来一下。” “那个谁”就是沈洛羽。 “你叫什么名字?”方云斌大步走在前面。 沈洛羽跟在后面偷偷揉揉自己还没吃饱的肚子:“沈洛羽。” “名字好听,就不给你改了。爹爹说了你是跟着我的陪读丫鬟,归我管。” “好的,少爷。” “待会儿你要跟着我练字。” “是,少爷。” “咕噜——” “?”方云斌转过头来,视线洛在沈洛羽肚子上。 “对不起少爷,我……” “走吧。”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领她大步向前走。 刚踏进书房,就闻到一股香味。 方云斌打开小桌上一个竹菜罩子,里面是一碗海龟汤:“快趁热喝。” “谢谢少爷。” 沈洛羽自知这碗汤有多珍贵。 “喝完替我磨墨。”他说完就躺在一旁的榻上,闭了眼。 清风划过窗沿,男孩窝在榻前。 沈洛羽轻轻放下碗筷。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男孩轻轻的呼吸声。 沈洛羽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慢慢开始研墨。 以前她也是这样给父亲研墨的。 方云斌睁开眼,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映入他的瞳孔。 女孩的脸被无限放大,脸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见。 女孩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很稚嫩:“少爷,该起来练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