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坟包绵延至地平线,看不到尽头。 陈无相举着一点幽微烛火,裹着巨大的黑色斗篷,独自行进在夜色中。 一道娇糯的声音忽而自她身后传来: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里呀?带上我好不好?” 陈无相蹙眉,拔出腰间剑转身朝后砍去: “有完没完?我去你二舅姥爷家奔丧——” 陈无相刺了个空。 她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五岁小姑娘正好奇的抬头看她:“姐姐,奔丧是什么呀?” 这小孩面色青白,瞳仁淌着黑水,双脚离地飘着走,神色却一派懵懂无知。 陈无相烦得要死,剑尖触不到她,拿她没辙,只好自顾自朝前走。 她被困在这处坟场已然七天了。 前日,一褴褛衣衫面容尽毁的青年抱着个已然气绝的五岁女童上山跪拜,言道家乡梨花村全村被屠,求宗门前去诛魔,而后气绝而亡。 宗门派她这一支小辈下山平事,孰料那梨花村下竟有魔族大阵。 她与师门同窗,年轻气盛,一时不查,尽入阵中。 同行的师兄弟尽皆失散,只剩她一个,坟场中魔物无数,陈无相头两天还有耐心与之周旋,后来只要有魔物出声,她就一剑一个小魔物。 等到第七天,已然没有魔物敢靠近她周身半寸,这个小孩是头一个。 陈无相走到哪里,小孩就亦步亦趋的跟着。 陈无相十分烦躁,转过头责问:“你没地方去吗?跟着我可没饭吃?快去跟你的魔物姐妹团聚吧别跟我了!” 小姑娘声音颤抖而迷茫:“没地方去……没地方……阿梧有地方去!回家,回家……” 陈无相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一道白光吞没。 良久,白光散去,陈无相睁眼,定了定睛。 千里坟场之中,无端出现了一座黑黢黢的村庄。 一直跟在陈无相身后的小姑娘忽而向那村庄飘去,姿势轻盈,表情欢快。 女孩声音欢欣而雀跃,如同雀鸣:“回家!回家!” 陈无相不想管她,抱剑欲走,不料阿梧身上忽而出现一股巨大吸力,将陈无相生生拉到了那村庄前。 她挣脱不开,只能无能狂怒,心内暗骂道:这小姑娘! 陈无相认命一般跟在阿梧身后进了村子。 寒夜寂寥无声,村庄中似是一个活人也无。 阿梧领着陈无相进了一处落满鲜血的院落,走到院中央的枯树下盯着陈无相看。 陈无相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这是你家?” 阿梧点点头,忽而嘴角一咧,扯出个笑来: “姐姐,阿梧一个人好冷,你留在家里陪阿梧好吗?” 陈无相一掀斗篷,拔剑运转灵力,瞧着立刻就要打个天翻地覆: “还装天真稚子?装不住了吧?哼!能在这阵中活下来,又一身魔气,真以为我信了你?” 她话音刚落,却见阿梧瞳仁中的黑水顺着眼眶一滴一滴往下落,殷红的血自她咽喉处冒出来,淌在枯树下。 那棵枯树吸了血,发了生机,以极快的速度抽芽生长,千万朵雪白的花一齐绽放。 陈无相看向那花,眼神一凝:竟是梨树! 她周身灵力翻转,立刻提剑朝阿梧劈去,不料却直接穿过了阿梧的身子,劈到了她身后那颗巨大繁茂的梨树上。 梨树树冠抖了一抖,雪白梨花簌簌往下落到沾满鲜血的殷红土地。 梨木为伐,吸血抽芽——人血尽,梨花开。 这是禁咒! 陈无相再次提剑,欲将那梨树一剑震碎,岂料那梨树忽而暴涨,枝叶抽的更高更远,陈无相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晕了过去。 …… 陈无相睁开双眼,只觉周身轻盈无比,起来一飘,才发现自己成了魂体。 天清云淡,鸟鸣声声,花丛粉白点点,田间水稻嫩青。稚童玩耍,老农耕作,村中遍植梨花。 陈无相看到这般景象,愣了愣,心道:梨花村? 准确来讲,是满村被屠之前的梨花村。 陈无相在宗门修习阵法时,师兄吴落尘曾同她讲过一种上古禁咒。 吴落尘手执书卷,声音如山泉击石。 “禁咒藏时,千年前大能怀柳真人所创。施咒者可穿梭过去未来,神异非常,然而此咒伤时伤力,养心魔,杀本我,损伤极大,得不偿失。” “怀柳真人七岁筑基,十八岁金丹,不到一月便至元婴,惊才绝艳,世无其二,可惜情根未绝,为情所困,道侣仙解后悲痛欲绝,追悔莫及。” “当年的绝世天才耗尽毕生心力只为制出此咒,只为改天地因果,寻故人一面。” “他执念过深,施咒三回,仍未救回道侣,本我损,心魔长,本我被心魔所吞,成了个疯子,整日捧着一枚玉佩又哭又笑,最终发疯跑出当年的拂尘宗,不知去向。” “嘶——当真是——多情自古千余恨——” 吴落尘性子淡漠,话极少,只在授课或者谈论起正事时才会多些言语,像这样忽而十分感慨的提起一个人,再带点点评意味谈论的时候,是极少极少的,是以陈无相记得十分清楚。 时移世易,千年已过,仙法已有精进,吴落尘符阵咒丹四道皆绝,与陈无相说过一法。 “藏时咒自古传来,本残缺不可用,可若以血阵为辅,吸以人血,以千年梨木作伐,以纯澈魂灵镇之,大抵可以调转时间,观过去未来,转因果,逆人命。然此法阴邪异常,等闲修士用之,必损心性。” 梨木抽血,血尽花开。魔修之道,人人得而诛之。 陈无相并非施咒之人,她思忖着,是否是因为劈了那梨树一剑,与梨木产生了联系,才被卷了进来。 既然阵法已经被触动,那么施咒者定然也在这梨花村中。 陈无相打了个寒颤,心道:若是碰见施咒的魔头,会被砍成肉酱给梨树当肥料吧? 陈无相只会打打杀杀,半点符咒阵法都不通,脑回路简单粗暴且合理,毕生只信奉一条道理: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手中长剑解决。若是遇到难缠的使阵的对手,那就用剑劈开,一剑不行,就两剑,是以陈无相的师尊谢怀每每看着她手中的名剑饮泉,都要拂袖子叹气: “可惜了为师这把好剑,在你手里跟斧头似的用。” 手中无剑,陈无相又不通阵法。甚至还是听师兄讲的爱情故事才晓得如今是进了阵法,陈无相连阵眼都不认得,此时只好飘来飘去看风景。 陈无相在这村中转悠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只在河边瞧见了个落水的青年。 薄唇玉面,凤眼长睫,着实好看,陈无相像瞧稀罕似的瞧了半天,忽而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眼熟,想了半天,忽而记起,那日来宗门跪拜的褴褛毁容青年同这美少年身形极像。 ——梨花村满村被屠,只这人活了下来,定然有些本事,不如就跟着他混。 身处旁人阵中,危险未知,前路不明,为了自己的小命,陈无相打定了主意,决定一直跟着这个美少年。 她在这穿金着玉的美男子周身飘来飘去,等了许久才瞧见个挽着高发髻的仙子翩然而来,那人一袭月白衣衫,发髻上斜插着一只白玉簪,手握银扇,瞧着仙气出尘。 那仙子扫了河边躺着的人衣饰上的图纹一眼,仔细端详了青年的脸,愣了愣,上前把了把脉,皱了一下眉头,随后自腰间拿出个布包来,素手翻飞,“咻咻”施了几针后,将那躺着的青年拦腰抱起,走到了最近的梨花村。 陈无相飘来飘去,跟着仙子飘过去,听见仙子同村民说借宿,给了村民好大一笔银钱,在此地住了下来,似乎要努力养好青年身上的伤。 仙子姓许,叫许霁雪,是个散修兼门外汉医修,自己创了个门派,只有自己一个人,叫萍水宗。本来是应老友之约去往南方白水宗的,谁料得半路救了个人,连约也推后了。 她为了那青年日日奔走,寻药,采药,将采来的枝叶研磨成粉,熬成膏药,贴到青年身上的伤处,日夜不歇,循环往复,陈无相看着都累。 过了几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皇天不负有心人,青年终于醒了。 青年睁开双眼,瞧见屋内正熬药的许霁雪,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嘴唇,没有要水也没有感谢救了自己的陌生女子,他的第一句话浅浅淡淡的: “你救我做什么?” 许霁雪端着熬好的汤药朝他走来,神色不辨: “想救便救了。喝药。” 青年扫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水,摆出一副嘲讽而嗤笑的神色: “不喝。仙子莫非看上沈某了?沈某自知容貌昳丽,招人的很,只是仙子该有自知之……” 许霁雪重重将药碗放到矮几上:“喝药!” 青年偏过头:“狗都不喝。” 许霁雪:“你修为不到筑基。” 青年:“嗯。” 许霁雪:“我是元婴修士。” 青年:“那又怎样?你杀了我,一了百了。” 许霁雪:“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你的下巴卸下来把药灌进你嘴里。” 青年一把抓起药碗一饮而尽。 青年喝了药,许霁雪还是不走,站在他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张口道: “你幼时胸前应当带着一个玉牌,上头刻着许字。” 青年愣了愣,立刻嘲讽道:“许?哪个许?互许终身的许么?沈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并未有与姑娘互许终生的打算,还请姑娘自重。” 许霁雪扬起银扇:“你是我弟弟。你原本应当叫做许皓月。” 沈十四蜷着手:“皓月?老土名字,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沈十四是也——我可没有这么难看的姐姐。” 许霁雪微微一笑,扬起银扇,“啪!”一下扇在沈十四人模狗样的半张脸上:“教训弟弟是身为姐姐的责任与义务。” 许霁雪医术高超,没过几日沈十四便好的八九不离十,能跑能跳也能嘲讽人了。许霁雪原本要带着沈十四走,孰料他赖死赖活非要留在此地,许霁雪无奈便也留下了。 沈致知成日里招猫逗狗,快活不堪。很快便和村里七八岁的小孩打成了一片,成了梨花村一霸。许霁雪仗着元婴修为,逼着沈十四抄书,从四书五经抄到修真界广为流传的《好修仙者德行必修指南》。沈十四叫苦不迭,但碍于许霁雪的威压,只得老老实实伏案抄书。 沈十四抄完书,许霁雪便给他奖励一块隔壁阿梧的娘手作的梨花糕。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月便过,陈无相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和煦的村庄,还有元婴修士和筑基修士在,是怎么被屠戮殆尽的。 陈无相飘在沈十四身旁,看他和村里的小孩阿花阿白阿梧一块玩丢手绢老鹰捉小鸡等等游戏,觉得十分无聊,正准备飘走,忽然发现沈十四将一块黑红泛着血腥臭气的木块扔到了梨树树干中,那树立刻激起一阵暗红色的光,极短暂的冲向天际,又极迅速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