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没有送他。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小小的纸条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十几年前，那片土地之下，正在发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罪恶。

      深层灌注。

      剧毒废料。

      一条看不见的、由剧毒液体构成的地下暗河，正在江城的土地深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疯狂蔓延。

      它就像一条蛰伏的毒龙，无声无息地，将自己的毒牙，刺入这片土地的血脉，污染水源，侵蚀土壤，将死亡的阴影，投射在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头顶。

      陆明……

      程鹤的脑海中，浮现出陆明在法庭上，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眼睛。

      “我爸的案子，不是意外……你们抓到的，只是小鱼小虾……真正的毒龙，还藏在水底下……”

      原来，这不是他临死前不着边际的胡话。

      这是血淋淋的真相。

      如果金杰说的是真的，那这桩陈年旧案，就绝不再是一起简单的环境污染纠纷。这是一场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危害范围可能遍及整个江城下游水系的，反人类的滔天罪行！

      其罪恶的程度，其牵涉的利益集团的能量，甚至远远超过了之前的“泰山会”案。

      那是一场资本的狂欢，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一头以人命和土地的未来为食的、毫无人性的恶魔。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程鹤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有力的跳动声。

      他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丝毫的退缩。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愤怒的火焰，在他的胸腔里，越烧越旺。

      他知道，这是陆明用自己的生命，留给他的“遗愿”。

      这也是他，程鹤，作为一个法律人，无法回避，也绝不回避的责任！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拿起那个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号码的、加密的卫星电话。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是我。”程鹤的声音，低沉而又冷静。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同样沉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程律师，你主动联系我，看来是遇到大事了。”

      这个声音，程鹤很熟悉。正是之前在“泰山会”案中，与他单线联系的，那位来自国家纪委的神秘男人。

      “是大事。”程鹤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绿源化工厂污染案，你们知道多少？”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这对于一个身居高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来说，是极不寻常的。

      “……看来，你已经摸到那条线了。”男人的声音，明显变得凝重起来，“我们一直在盯着他。”

      他口中的“他”，不言而喻，正是那个在“泰山会”案中，因为证据链断裂而侥幸逃脱的，真正的幕后大佬之一，张承业。

      “但这个人，行事极其谨慎，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我们查了很久，他明面上的所有产业，都干干净净，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我们怀疑他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他发家的第一桶金上，也就是当年的绿源化工。但时间太久了，所有的知情人都三缄其口，或者干脆人间蒸发。我们……没有突破口。”

      男人的话，印证了金杰的说法，也让程鹤对这块铁板的硬度，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我现在，可能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程鹤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不是直接证据，是人证。几个当年的知情人。”

      “哦？”男人的声调，第一次有了一丝起伏。

      程鹤没有隐瞒，将从金杰那里得到的信息，包括“深层灌注”的猜测，以及那几个线人的基本情况，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电话那头的呼吸，就沉重一分。

      当程鹤说完最后一个字，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程鹤能想象得到，此刻，那位身经百战的纪委干部，脸上会是何等震怒的表情。

      “丧心病狂！简直是丧心病狂！”

      良久，男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程律师，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就是国贼！”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程鹤沉声道。

      “你将得到我们全部的支持！”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从现在开始，一个新的专案组，将围绕‘绿源案’悄然成立。你，就是我们在明面上的、最锋利的一把尖刀。你需要任何资源，任何协助，随时可以提。我们会为你扫清一切来自官方的障碍。但你要记住，你面对的敌人，穷凶极恶，不择手段。你的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

      “好！程律师，人民不会忘记你的付出。去吧，把那条藏在地下的毒龙，给我揪出来！让它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挂断电话，程鹤的眼中，战意升腾。

      他，程鹤，再次披上了战袍。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输赢，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那些被毒害的土地，为了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冤魂，为了一个最朴素的、天经地义的公道。

      他拿起那张写着三个名字的纸条，目光逐一扫过。

      第一个要找的，是那个当年的仓库保管员。

      ……

      江城西郊，宏利农贸市场。

      正是下午时分，市场里人声鼎沸，混杂着鱼腥味、蔬菜的泥土味和各种熟食的香料味，充满了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

      程鹤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昂贵西装，穿行在湿滑油腻的地面上，引来了不少小贩和买菜大妈好奇的目光。

      他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摊位，最终，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个卖蔬菜的摊位，摊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被生活风霜刻下的皱纹。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汗衫，正低着头，麻利地给一捆青菜称重、打包，动作熟练。

      金杰的资料里写着，他叫王建国。当年绿源化工厂的仓库保管员。

      程鹤缓步走了过去，站在摊位前。

      “老板，这豆角怎么卖？”他随口问道，声音平和。

      王建国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回答：“六块一斤。”

      “给我来两斤吧。”

      “好嘞。”王建国扯下一个塑料袋，开始装豆角。

      程鹤的目光，落在他那双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泥的手上。很难想象，这双手，十几年前，也曾拿着仓库的钥匙和账本。

      “老板，生意不错啊。”程鹤状似闲聊地开口。

      “小本生意，糊口饭吃。”王建国依旧没抬头，显然不想跟一个陌生客人多聊。

      程鹤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钱。在王建国把装好的豆角递给他时，他没有接，而是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王建国的耳朵。

      “王师傅，在绿源化工厂干仓库，应该比现在轻松不少吧？”

      “嗡”的一声。

      王建国的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他正在递袋子的手，猛地一僵，整个人都定格在了那里。

      过了足足两秒钟，他才像触电一样，猛地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警惕，死死地盯住程鹤。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认错人了吧！”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带着一丝颤抖。

      周围的摊主，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程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王师傅，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关于十几年前，那些从海关运进厂里，又被你们连夜拉走，不知道存到哪里去的，贴着‘危险品’标签的铁桶。”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王建国的心上。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恐惧！

      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快走！”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把手里的豆角塞给程鹤，然后挥着手，惊慌失措地驱赶他，仿佛程鹤是什么瘟神。

      程鹤没有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

      “陆国正律师，你还记得吗？”程鹤抛出了第二个重磅炸弹，“当年，他就是因为查到了那些铁桶的去向，才出的车祸。”

      “陆国正”这个名字，显然是压垮王建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程鹤，就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想为他，也为那些被毒死、病死的人，讨一个公道。”程鹤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王师傅，我知道你害怕。但你躲在这里卖一辈子菜，就真的安全了吗？当年那些人，能让陆律师‘出车祸’，就能让你，随时随地‘意外’消失。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王建国不说话了，只是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程鹤的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这是我的名片。”程鹤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菜摊上，“想清楚了，随时可以联系我。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说完，他不再停留，提着那袋豆角，转身，消失在了嘈杂的人流中。

      王建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白色的卡片，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十几年前那些被他强行埋葬的、恐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了上来。

      ……

      离开农贸市场，程鹤没有片刻停歇，直接驱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江城市档案资料馆。

      这是一个典型的清水衙门，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一栋老旧的苏式建筑，墙皮都有些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