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重新坐回沙发上,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书架上那些厚重的法律典籍上。 《法理学原理》、《证据法学》、《民事诉讼法解释与适用》…… 每一本,都曾是他的圣经。 现在,他却觉得无比讽刺。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伸手抽出一本《宪法学》。 翻开第一页,那句庄严的承诺,就那么印在纸上。 “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平等…… 程鹤的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纸张,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灼痛。 陆明和周建华,他们平等吗? 一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小民,一个是手握资本和资源的商界精英。他们站在法庭的两端,看似拥有平等的诉讼权利,可实际上呢? 陆明连请个好律师的钱都没有,对复杂的法律程序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审判。而周建华,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团队,可以利用法律的每一个空子,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这叫什么平等? 这叫穿着“平等”外衣的,赤裸裸的欺凌!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程大哥?” 林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洗完了碗,站到了他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程鹤猛地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把书塞回了书架。 “没事。”他转过身,对她勉强地笑了笑。 林晚儿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她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时间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了。” “嗯。”程鹤点了点头。 林晚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换好鞋,打开了门。就在她准备迈出去的时候,程鹤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晚儿。” 林晚儿的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有些惊喜地看着他。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叫她的名字。 夜色已经降临,窗外的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璀璨的霓虹光晕透过玻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着,闪烁着。 他就那么站在客厅的中央,背对着满室的光明,脸庞隐在昏暗里,显得有些不真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林晚儿耐心地等着,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良久,程鹤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晚儿,你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林晚儿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让这个世界,少一些像陆明这样的悲剧?” 当这句话完整地从程鹤的口中说出时,林晚儿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他。 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那里面,不再是前些日子的迷茫、痛苦和挣扎。那些负面的情绪,仿佛都被一场烈火焚烧殆尽,在灰烬之中,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那是一种光。 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光。 不再是过去那种属于顶尖律师的、锐利逼人、智珠在握的锋芒,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也更加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悲悯,有觉醒,还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他不再是那个只关心输赢的程鹤了。 他蜕变了。 林晚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不知道他这几天经历了怎样痛苦的自我搏杀,才最终找到了这个答案。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所敬佩的、所爱慕的这个男人,将要走上一条,远比打赢任何一场官司都更艰难,也更伟大的道路。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 “能!” 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只要我们一起!” 程鹤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份比星辰还要璀璨的信任,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暖流。连日来的阴霾与沉重,在这一刻,仿佛被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彻底驱散。 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 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像冰雪初融,像春回大地。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然后,他伸出手,拉起了她还带着一丝凉意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充满了力量。 程鹤知道,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自己新的方向。 他不再满足于在法庭之上,为某一个当事人争取个案的胜利。那种胜利,太渺小,也太脆弱。就像在沙滩上建起一座漂亮的城堡,下一次浪潮涌来,便会荡然无存。 他要做的,是去改变。 去改变那些滋生悲剧的、贫瘠而又坚硬的土壤。 这很难,比他之前做过的任何事都难。这条路上,或许充满了荆棘与险阻,或许会让他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是,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低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握住的那只手。 他身边这个女孩,就是他走上这条更艰难、也更伟大道路的,最温暖的、也是最坚定的力量。 一个月的“假期”结束,当程鹤再次踏入“鹤鸣律师事务所”那扇标志性的玻璃大门时,整个律所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 前台小姑娘看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一句“程律好”喊得格外响亮,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点点的好奇。走廊里,原本行色匆匆、低声交谈的年轻律师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纷纷向他点头致意,目光复杂。 程鹤回来了。 那个曾经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华夏司法界风云的男人,回来了。 他还是那个他,一身剪裁合体的定制西装,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又好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最大的变化,在于眼神。 以往,程鹤的眼神是刀,是剑,是手术刀。锋利、精准、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压迫感。任何人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感到无所遁形。 而现在,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了。 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温和,甚至会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就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他不再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而更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古剑,锋芒尽敛,却更显厚重。 脱胎换骨。 这是所有人对程鹤最直观的感受。 他召集了律所所有合伙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会议内容很简单,他宣布自己将不再直接负责律所的商业案件运营,而是将成立一个独立的“公益诉讼部”,由他亲自负责。 消息一出,满座哗然。 “程鹤,你没开玩笑吧?公益诉讼?那玩意儿费时费力还不赚钱,纯粹是赔本赚吆喝!”一个高级合伙人忍不住皱眉。 “是啊,咱们君诚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多少大企业排着队想跟我们合作,你现在去搞那个,不是自降身价吗?” 程鹤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君诚不缺钱,也不缺案源。但一个只知道赚钱的律所,走不远。”他环视一圈,目光平静而坚定,“我意已决。公益部的所有开支,从我个人的分红里出,不会占用律所一分钱的公共资源。”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人敢有异议。 于是,鹤鸣律师事务所,这个在业界以“战无不胜”和“收费高昂”著称的顶尖律所,破天荒地,多了一个看起来格格不入的部门。 程鹤真的开始忙碌起来。 他不再出入那些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与身家亿万的富豪们觥筹交错。他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老旧的居民楼、尘土飞扬的工厂宿舍,甚至是偏远的乡镇。 他接的案子,在同行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为一个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却被包工头恶意辞退的农民工,跟施工方和稀泥的法务部门,来回拉扯了三个月,最终帮他要回了三十万的赔偿款和工伤认定。这案子的律师费,只有区区三千块,还不够他平时一顿饭钱。 为一个城中村里,常年忍受附近化工厂排放刺鼻气体、导致多名儿童患上呼吸道疾病的社区,提供法律援助。他自费请来专业的环境监测机构取证,前前后后跑了七八趟环保部门,光是材料就写了厚厚一摞。案子还在走程序,什么时候能有结果,谁也说不准。 为一个因为举报单位领导性骚扰而被恶意开除的年轻女孩,提供免费的法律支持。 这些案子,琐碎,复杂,钱少,事多,还特别容易得罪人。换做以前的程鹤,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现在,他却做得不亦乐乎,甚至比过去打那些标的上亿的经济大案,还要投入。 林晚儿作为他唯一的助理,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连轴转。她看着程鹤耐心地听一个说不清楚普通话的老大爷,絮絮叨叨地讲了两个小时的征地纠纷;看着他蹲在满是油污的工厂车间,跟工人们一起吃盒饭,了解他们的工作环境……她知道,程鹤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那天晚上,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每一个案子,都可能关系到背后无数个家庭的命运。 每一次努力,都可能,避免下一个陆明的出现。 这天下午,程鹤刚刚结束了一个关于劳动者权益保护的线上研讨会,正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清瘦了些,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前所未有的饱满。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程鹤没有睁眼,淡淡地说道。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晚儿探进头来,表情有些古怪,带着一丝犹豫和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