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权力和地位的无声炫耀。

      金杰就坐在这权力的顶端。

      他身后，站着一排他引以为傲的“律师天团”。七八个人，清一色的阿玛尼高定西装，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百达翡丽或者江诗丹顿，无一不在彰显着他们的身价。他们个个都是藤校、牛剑毕业，履历金光闪闪，此刻却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安静地站在主人身后，眼神里带着一种模板化的倨傲，审视着会议桌的另一端。

      那里的阵仗，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程鹤，以及他从外地请来的两位公益律师代表。

      程鹤的西装还是上次开庭穿的那套，熨烫得倒是很平整，但面料和剪裁跟对面一比，高下立判。他身边两位律师，一位姓张，年纪稍长，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另一位姓李，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们身上的西装甚至能看出些许岁月的痕跡，像是为了这次重要的会面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

      三个人，就像是误入奢华宫殿的普通人，与这间会议室的每一寸装潢都格格不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金杰团队的人，甚至连最基本的待客礼仪都懒得维持，长长的会议桌上，空空如也，别说咖啡和茶，连一杯白水都没有。

      金杰好整以暇地靠在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上，椅背微微后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姿态，不像是在谈判，更像是在欣赏一出不自量力的滑稽剧。他的目光在程鹤身上停留了足足半分钟，那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轻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终于，他像是看够了，嘴角勾起一抹公式化的笑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

      “程律师，久仰大名。”

      他说的客气，但语气里的那股子居高临下，任谁都听得出来。

      “最近江城可都是你的新闻啊，年轻有为，后生可畏。”金杰微微颔首，像是在给予一种恩赐般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你的来意，我清楚。我呢，也代表我的老板，鼎盛资本，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在空中虚晃了一下。

      “我老板，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出了这种事，他也很痛心。虽然从法律上讲，鼎盛资本作为投资方，并不需要为‘爆雷’的下游公司承担无限连带责任，但……我们愿意展现我们的诚意和担当。”

      金杰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准，仿佛是在宣读一份神圣的判决。

      “这样吧，我们鼎盛资本，愿意出资成立一个五千万的‘人道主义关怀基金’。”

      “五千万！”

      这三个字一出口，他身后的律师天团里，有人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轻笑，充满了不屑。

      金杰仿佛没听见，继续用他那悲天悯人的语调说道：“这个基金，将专门用于补助那些因为这次投资失败，而确实产生生活困难的投资人。当然，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核。程律师，你看，五千万，这个数，应该足以彰显我们鼎盛资本的社会责任感了吧？”

      他说完，身体又往后靠了靠，双臂重新抱在胸前，一副“我已经给出了天大的恩惠，你们应该感恩戴德”的表情。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五千万？

      数百亿的资金窟窿，无数个家庭的毕生积蓄，无数人因此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现在，他们用“五千万”就想来打发？

      这不是和解，这是投喂。

      不，连投喂都算不上，这是把几粒米糠扔在地上，然后带着怜悯的笑容，看着一群饥肠辘轆的灾民为了这点残羹冷炙争得头破血流。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

      “砰！”

      一声闷响。

      是程鹤身边的老张律师，他气得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他常年为弱势群体奔走，见过太多不公，但从未见过如此傲慢无耻的！

      “你们……你们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老张的嘴唇都在哆嗦，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旁边的李律师也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金杰，刚要开口怒斥，一只手却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程鹤。

      程鹤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只是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了身边两位同伴即将爆发的怒火。那眼神沉稳而有力，像是在说：稍安勿躁，看我的。

      老张和老李对视一眼，尽管心中怒火滔天，但出于对程鹤的信任，还是强行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那愤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金杰和他团队那一张张精英的脸上。

      金杰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在他看来，这种失控的愤怒，恰恰是弱者无能狂怒的表现，更加反衬出他的从容与强大。

      程鹤没有理会金杰的表情，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金杰的眼睛。

      “金律师。”

      他的声音同样平静，不带一丝火气，却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五千万，是鼎盛资本的诚意，还是你的？”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金杰精心营造的气场。

      金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

      他愣住了。

      他设想过程鹤可能会有的所有反应——愤怒、咆哮、痛斥，或者为了给委托人争取利益而讨价还价，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程鹤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如果他回答是鼎盛资本的诚意，那就等于承认，这个掌控着千亿资金的庞然大物，其所谓的“社会责任感”就只值五千万，这要是传出去，鼎盛资本的脸就丢尽了。

      可如果他回答是自己的主意……那更不行！他金杰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替鼎盛资本做主？这不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吗？

      一瞬间，金杰身后的律师天团也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他们看向程鹤的眼神，第一次收起了轻蔑，多了一丝凝重。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律师，不好对付。

      金杰毕竟是金杰，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调整了过来。他忽然“哈”地一声轻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被冒犯后的恼怒和更加浓烈的不屑。

      “程律师，你很聪明，但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收起了那副悲天悯人的伪善面孔，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气场，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是在给你机会，也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识时务。”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阴冷的威胁。

      “有些水，不是你这个深度就能趟的。你以为你赢了几场官司，就能跟我们这种体量的资本掰手腕了？天真！”

      金杰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程鹤：“我实话告诉你，水太深，会淹死人的。我今天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我这个人，惜才。我这是在救你，懂吗？”

      “救我？”

      程鹤终于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是在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缝隙，寒气逼人。

      他也学着金杰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整个人与金杰形成了一种针锋相对的姿态。他的气场不像金杰那样霸道外露，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直视着金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金律师，我也送你一句话。”

      “正因为水深，才好摸鱼。”

      金杰的瞳孔猛地一缩。

      程鹤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抹笑意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正因为水浑，才能把那些藏在底下，自以为安全的、见不得光的王八，都给一只一只地钓出来。”

      “王八”两个字，程鹤说得不重，却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金杰和他身后整个金鼎律所的脸上。

      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金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他身后的律师们，脸上的倨傲也彻底消失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们何曾受过这种当面的羞辱！

      程鹤却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反应，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至于你那五千万……”

      他顿了顿，目光在金杰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扫过，然后轻蔑地一笑。

      “你还是留着，自己买口好点的棺材吧。”

      “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最后五个字，程“鹤”“刷”地一下站起身，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金杰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我们走。”

      他对身边的老张和老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迈开大步，径直走向会议室的大门。

      老张和老李此刻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刚才憋着的那口恶气，被程鹤这几句话说得酣畅淋漓，荡然无存！他们看着程鹤挺拔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激动，立刻站起身，昂首挺胸地跟了上去。

      三个人，来时略显局促，走时，却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气势。

      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然后“砰”的一声关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金杰还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撑在桌上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捏得发白。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阴沉，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要将程鹤的背影洞穿。

      “王八……”

      “棺材……”

      这两个词，像魔音一样在他脑子里不断回响，每一次，都让他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