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这个,‘孤品’。”程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什么是孤品?独一无二的才叫孤品。仿品能叫孤品吗?他这是在用一个极具迷惑性的词汇,来混淆概念,让消费者误以为,自己买到的是一件存世仅此一件的珍宝。”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张富贵拿来的那几张伪造的“专家鉴定证书”复印件上。 “还有这些,更是赤裸裸的欺诈工具。”程鹤拿起那张所谓的“京城文物鉴定中心”的证书,“这个机构,我刚才让朋友查了一下,民政部门根本没有注册记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皮包公司,专门用来给假货背书的。” “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程鹤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 “你看,虽然那份该死的合同里,用一行小字写了‘仿品’,作为他最后的法律挡箭牌。但在合同签订之前的所有宣传、介绍、沟通环节,这家画廊,都通过使用大量暗示性的、误导性的词汇,配上这些伪造的专家证书,故意营造出一种‘这就是真迹,只是我们圈内人不方便明说,你懂的’的氛围,一步一步,诱导像张老板这样真心喜爱艺术、但鉴定能力不足的消费者,产生严重的错误认识,并基于这种错误认识,做出了支付一百五十万巨款的决定。”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儿。 “这种行为,不是简单的瑕疵告知不充分,它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构成了——消费欺诈!” 找到了! 这就是突破口! 林晚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看着程鹤,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原来,法律的战场,不仅仅在法庭之上,更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之中。 程鹤没有给她太多感慨的时间。 他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打开电脑,双手放上键盘。 “好了,感慨时间结束。既然找到了突破口,那就没必要跟他们浪费时间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发出一阵“咔吧咔吧”的脆响。 “起诉!” 两个字,干净利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清脆的敲击声。程鹤的表情专注到了极点,一行行精准而犀利的法律文字,在他的指尖下飞速生成。林晚儿站在一旁,看着屏幕上那份诉状从无到有,感觉自己像是在观摩一场艺术品的诞生。 诉状的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措辞更是锋利如刀。 而最后的诉讼请求,更是简单明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一、请求依法撤销原告张富贵与被告墨韵斋于XXXX年X月X日签订的《艺术品买卖合同》。 二、请求判令被告墨韵斋立即退还原告购画款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整。 三、请求判令被告墨韵斋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五十五条之规定,向原告支付三倍的惩罚性赔偿金,共计人民币四百五十万元整! 当程鹤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他按下了打印键。打印机开始嗡嗡作响,一份足以在江城收藏界掀起滔天巨浪的诉状,就此诞生。 …… 两天后,墨韵斋。 老板王守义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品着一杯上好的龙井。前几天那个姓张的胖子来闹了一通,但被他用合同怼回去之后,就再没动静了。他猜,那家伙也就是个纸老虎,回去顶多生几天闷气,最后还得自认倒霉。 一百五十万,就这么轻松到手,他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法院制服的年轻人,走进了画廊,将一份盖着法院红色印章的信封,递到了他的面前。 “王守义先生是吗?这是您的法院传票和起诉状副本,请您签收一下。” 王守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有些不悦地接过信封,心里还在嘀咕,那胖子还真敢告?告什么?告他没看清合同?真是个法盲。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诉状。 当他的目光,扫过诉讼请求那一栏,看到“退还一百五十万”时,他轻蔑地撇了撇嘴。 但当他的目光继续下移,看到“支付三倍惩罚性赔偿金,共计四百五十万元”这行字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四百五十万?!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没错,就是四百五十万! “砰!” 他手里的名贵紫砂茶杯,失手滑落,在金丝楠木的茶盘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彻底慌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到底凭什么敢提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这帮人是疯了吗?艺术品交易,什么时候轮到《消法》来管了? 他抓起电话,手指因为颤抖,拨了好几次才拨通一个号码。 “喂!是刘律师吗?我……我被人告了!对,就是上次那个买画的胖子!他……他妈的,他让我退一赔三!他要我赔四百五十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你把诉状拍给我看看。” 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王老板,你这次……恐怕是踢到铁板了。”刘律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原告律师叫程鹤,是最近声名鹊起的那个‘法内狂徒’。他这个诉讼思路,非常刁钻,就是要强行把你的艺术品交易,往‘消费欺诈’上靠。” “那……那怎么办?!”王守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准备应诉吧。”刘律师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得在法庭上,和这位程大律师,好好掰扯一下,这买卖古玩字画,到底算不算‘消费’了。” 江城市区人民法院,第三法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杂着庄严与墨香的紧张气息。 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大多是些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头,一看就是江城收藏圈里来看热闹的。 原告席上,张富贵紧张地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他这辈子上过酒桌,上过牌桌,就是没上过法庭。看着正前方那高高在上的国徽,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林晚儿,虽然表面镇定,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她能感觉到,被告席那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被告席上,画廊老板王守义一脸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昂贵的定制西装。他身边的刘律师,是江城有名的民商事大状,以稳健和老辣著称。此刻,刘律师正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卷宗,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仿佛这场官司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轻松的下午茶。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程鹤,却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像是在养神。那副悠闲的样子,让张富贵看得更加心焦。 “肃静!” 随着法槌落下,审判长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庭审,正式开始。 经过简单的身份核实和权利告知后,法庭辩论拉开了序幕。 被告方的刘律师,率先发起了攻击。 他站起身,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用一种沉稳而极具说服力的语调开口了:“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在开始我的辩护之前,我恳请法庭注意一个核心问题——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艺术品,而不是一袋米,一瓶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像一个正在授课的教授。 “艺术品交易,有着其独特的行业规则和市场逻辑。它不同于普通的商品买卖。普通商品,我们追求的是它的使用价值。而艺术品,我们追求的是它的欣赏价值、文化价值,以及……投资价值。” “投资”两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既然是投资,就必然伴随着风险。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艺术品市场,更是如此。‘打眼’,也就是买到赝品,是这个圈子里每个收藏家都可能遇到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成长过程中必须缴纳的学费。原告张富贵先生,作为一名自称的资深收藏家,对此应当有充分的认知。他因为自己鉴定能力不足而买到仿品,就将责任完全推给卖方,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求适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进行三倍赔偿,这不仅是对艺术品市场规则的无视,更是对法律的滥用!” 刘律师的发言,有理有据,逻辑清晰。他成功地将这场官司,从一个简单的“买卖假货”的纠纷,上升到了“行业规则”与“法律适用”的专业层面。 旁听席上,几个老头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老刘说得没错,玩收藏,哪有不打眼的?自己眼力不行,能怪谁?” “就是,想当年我为了个假宣德炉,交了二十万的学费呢!” 法庭的气氛,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审判长的脸上,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刘律师见状,乘胜追击。 “为了让法庭更清晰地了解艺术品市场的特殊性,我方申请的专家证人,已经到庭。”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穿着中式对襟衫、留着山羊胡、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者,走上了证人席。 “我叫马文山,现任江城市艺术品鉴赏协会副会长。”老者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一股子学究气,“关于本案,我谈几点个人看法。在艺术品交易中,尤其是古玩字画,真伪的鉴定,本身就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有时候,即便是顶级的专家,也可能看走眼。所以,圈内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叫‘买家自慎’。我们更看重的是‘传承有序’和‘眼缘’。至于那份合同,既然白纸黑字写明了是‘高仿艺术品’,那从商业诚信的角度,被告方并无过错。至于原告所说的欺诈……呵呵,恕我直言,如果把圈子里这种心照不宣的交易方式都定义为欺诈,那整个艺术品市场,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