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景文帝，上官澍。

      虽然，这世间流传着那么多关于陆锦熙杀人不眨眼的传闻。

      我也亲眼所见，他的铁甲军，屠了我满门。

      可这样一个人，会在士兵欺压良民之时，下令将无良士兵就地正法。

      也会在看见有人当街策马伤人时，出手相助……

      更会在地痞恶霸欺男霸女之时，命人将恶霸吊在城楼上，暴晒而死。

      那个本来乡绅恶霸横行乡里，土匪强盗扎堆的歧州，在他的铁血手段之下，变得平静安稳。

      歧州百姓都知道，有事不要找官府，而是要去找靖宣王。

      反观那个自诩勤政爱民的景文帝登基以来，大兴土木，四处修建行宫，常以巡视地方的名义出游，实则是为了揽地方美人入宫，供他玩乐。

      他口口声声说，靖宣王功高盖主，早有反心，欲除之而后快。

      事实上，当初我父亲的老部下，四处征战，战功赫赫，却被他故意设计，巧立名目给害死。

      景文帝横征暴敛，纵容奸臣当道，残害忠臣良将，让宣国朝廷如同烂了根基的大树，摇摇欲坠……偏偏，他还不知反省，只想着铲除为了宣国江山世代马革裹尸的靖宣王……

      3

      陆锦熙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走了，之后三个月余，我都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直到景文帝派御林军，将我强行带进皇宫，我才知道，陆锦熙，反了……

      那夜，是冬至。

      皇宫玉华殿前，我被御林军用剑架着脖子带上来时，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路陆锦熙。

      【锦熙，你我年少相识，没想到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朕，真是痛心疾首……】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演君臣情深的戏码。

      陆锦熙的一身铠甲，染了血迹，他目光炯炯，见到我的那一刻，有闪过一瞬的担忧，但很快，就恢复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的精明和睿智。

      显然，景文帝打错了算盘。

      他已经走到了逼宫这一步，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妓子，而前功尽弃呢？

      【朕真的想不明白，你这么爱清瑶，为什么她就在你面前，你却能忍住不碰她呢……】

      陆锦熙冷笑，【此清瑶，非彼清瑶……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女人长得像，就可以吗？】

      我一脸震惊的看着陆锦熙，不明白他是何意……

      景文帝哈哈笑了起来，【清瑶，你是不是很疑惑啊……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妓子情有独钟呢？因为你这张脸，和他心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的身体里被种下了情蛊，他要是碰了你，你们俩都得死……哈哈哈……】

      因为你这张脸，和他心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着这句话。

      陆锦熙，心里的那个人，是靖国侯府，闵清瑶……

      为什么？

      当初，他给我取名清瑶时，我还当只是巧合……

      明明闵清瑶和他，从未有过交集……

      陆锦熙剑指天子，【上官澍，这皇位，你今日便做到头了！】

      【哈哈哈……】景文帝大笑，然后一把将我拽了过去，一把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匕首靠得很近，割破了我的皮肤，我感受到了痛楚……

      【陆锦熙，知道朕为什么将她掳进宫吗？你以为，你不碰她，就不用死了吗？你今日，若是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那朕，就当着你的面，要了你最心爱的女人，然后，再将她赏给所有的御林军……云梦楼三年花魁之名，朕都没让人破了她的身，她依旧是干净的，做朕的女人，也无妨……哈哈哈……】

      我的眼泪，从不在没有意义的时候流。

      我看向陆锦熙，他似乎在斟酌景文帝话里的意思。

      【你是想告诉我，她是闵清瑶！】

      【哈哈哈……你很意外吧？当初，朕特意让人留下她的性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步！你总有一日要反！朕手里要是没有筹码，又岂会如此放心地将闵焕手里的兵马给你！】

      【这些年，你很痛苦吧！失去了心爱之人！还要背负着屠了她家满门的罪孽活着……你一定午夜梦回时分，都想要杀了朕吧……】

      我这才明白，原来，屠靖国侯府满门的人，不是陆锦熙，而是我的皇帝表兄，上官澍！

      是了，姑母年幼时，曾随高人上山习武，江湖技艺易容术，她得心应手！

      霎那间，我心里滔天的恨意迸发出来，怒极伤身，我吐出一口心头血……

      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

      难怪，我从前虽然恨陆锦熙，但我从来没有对着那样一张脸，动过杀意……

      反而在面对上官澍母子时，会有杀之而后快的念头！

      【清瑶！】上官澍眼里的担忧不似作假。

      我倒在他的怀里，目光哀绝。

      【我父亲，是你最亲爱的舅父……你年少时，最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让他飞奔……你的骑射武功，学识，都是他一手教的……皇室倾轧争斗，众皇子都死在了权力斗争之下，唯有你，在他的呵护下平安长大……我兄长，曾为你身中毒箭……母亲也护你如己出……上官澍！你竟用父亲教你的本事，亲手屠了他们……你是个畜生！不配为君！】

      【你杀了他们，将我推进云梦楼，就为了利用我杀了让你忌惮的权臣！杀不了，还想拿我当挡箭牌威胁他……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

      我再次吐出一口血，随即虚弱地半昏迷了过去。

      但对周围的一切声音还有感知。

      【清瑶！】

      陆锦熙在唤我！

      【上官澍！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短兵相接的声音，铿锵入耳。

      哀嚎声，兵器落地声，兵士倒地声，响彻皇城。

      我能感觉到，上官澍，就站在我的身边。

      我悄悄睁眼，拿起方才落地的匕首，两军交战，没有人注意到我站了起来……

      直到，我把匕首，捅进了上官澍的后心……

      他身边的内官惊呼，【皇上！皇上！】

      我捅了一刀，还不解恨。

      用尽全力拔出匕首，再捅！

      一刀，

      两刀，

      三刀，

      四刀，

      五刀……

      ……

      我数着的，我足足捅了他一百零三刀。

      靖国侯府满门的性命，包括那个，已经随着父母亲人而去的闵清瑶……

      我满手是血，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下，瞪大了眼睛，口中鲜血直冒，很快没了呼吸，连一声叫喊都不曾发出。

      【澍儿！】

      狂奔而来的闵太后，一把推开浑身染满了血的我，抱着他的尸首，大哭不已。

      皇帝死了，就没有人再愿意拼命了。

      于是，御林军纷纷放下武器。

      闵太后自知回天无力，她只是满腔愤恨的看着我，声声控诉着我父兄的不是。

      【你以为你的父兄是什么良善之辈吗！他们费尽心机护着我的儿子，还不是想要权倾朝野！他们仗着手里的兵权，处处与我儿为难！这难道不是有谋反之心！】

      不是这样的！

      父兄忠君爱国，从不计较得失！

      太后口中所说的处处为难，不过是父亲看不惯上官澍登基后的种种暴行而横加阻止，这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有反心！

      【闵汐！你与我父亲一母同胞！你于心何忍！午夜梦回，难道不怕他们来索你的命吗！你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你的儿子能登基，皆是我父兄在战场上挥洒热血换来的！】

      此刻，双方人马已经停止了打斗。

      在场的不仅有兵士，还有被羁押而来的文武大臣。

      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听到这儿，已经热泪盈眶。

      原来，当年靖国侯顾的覆灭，竟是景文帝和闵太后母子的阴谋！

      她们因为忌惮靖国侯府，不能光明正大处置，干脆屠杀满门！还将罪过推到了靖宣王的头上！

      为了铲除靖宣王，还将靖国侯府的嫡女，推入了青楼！

      要知道，闵太后可是靖国侯的亲妹妹！

      景文帝还要唤他一声舅父呢！

      当年，她们母子在后宫之中的日子有多难过，满朝文武，那是有目共睹！

      可是，她们一朝登上高台，第一个诛杀的，就是双手将她们从政治洪流中托举上来的人！

      他们何其心狠，何其恶毒啊！

      闵太后失去了儿子，几近疯癫，她尖声厉叫，【那又如何！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臣子，有哪个有好下场！是你父兄不识时务！常以身份自持！不把我儿放在眼里！他该死！他该死！你们都该死！哈哈哈哈哈……】

      我气恨，恼怒，浑身发抖，手中的匕首咣当落地，我也脱力倒下。

      4

      我分明看到，陆锦熙朝我狂奔而来，在我落地前，将我揽入怀中。

      那双眼睛赤红，掺杂着太多太多，从前我看不懂，现在，我懂了……

      【王爷，对不起……幸好，幸好我没有……】

      幸好我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害你死于非命……

      这句话，我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明亮宽敞的宫殿里，身上盖着的，是织金锦被。

      【拜见皇后娘娘……】

      宫人们见我醒来，跪了一地，都称呼我为皇后娘娘……

      外头传来一声高呼。

      【皇上驾到——】

      那一身明黄，神采奕奕，大步流星走到我面前的人，不是陆锦熙又是谁？

      他登基了，他推翻了上官氏的暴政，成为了这个国家的新主人。

      我想下床，被他拦住。

      他遣退宫人，偌大的宫殿内，就剩了我和他。

      他抬手，拨弄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满眼心疼，“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但是我不敢……因为你的尸体，是我亲手葬下的……我不敢相信你还没有死……”

      我眼中的泪狂流，像止不住的洪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瑶，别怕，以后，我都会陪着你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将我纳入怀中，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

      许久许久，我才缓过来，【太后呢……】

      陆锦熙默了默，【她死了，我逼宫那晚，她就在自己的寝宫里悬了梁……】

      我低着头，又过了很久，才红着眼睛抬头，【王——皇上……”我还习惯性地想唤他王爷。】

      才唤了一个字，才恍然惊觉，他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

      【你从前认识我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陆锦熙笑了，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回忆。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我的眼睛，笑着撩开衣领，从脖颈上取下一枚长命锁，放在我的掌心。

      我分明看见，那上面刻着两个簪花小楷：清瑶。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七岁那年。

      我跟随父兄去了军中。

      有一日顽皮，趁父兄不注意，偷偷跑出去玩耍，结过走得太远，在山上迷路了。

      遇到了一个受伤昏迷的小哥哥……

      我和他在一个山洞里躲避大雨和野兽。

      将随身携带的蜜饯全都给了他，包括这枚象征着长命百岁的长命锁……

      【是你！】

      我又惊又喜。

      【是我！当初是你的蜜饯，和这把长命锁救了我……我葬你的时，将这把长命锁放进了棺椁之中，得知那不是你的时候，我又去将它取了出来……】

      话已至此，我们都很激动。

      四目相对间，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肩，【清瑶，我已经下旨，封你为后了……我的后宫，只会有你一人……】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封我为后这件事情，不会顺利的。

      即使现在，我已经恢复了靖国侯府嫡女的身份，也抹灭不了我曾沦落风尘的事实……

      宣国皇后，可以是世家贵女，也可以是平民百姓之女，却绝不能是云梦楼里的花魁……

      我一直在殿内养伤，从未踏出过宫门。

      但文武大臣是如何反对陆锦熙立我为后的，我却在宫人私下嚼的舌根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据说，当朝丞相带领所有的官员，跪在玉华殿前，求他收回成命。

      有人提出，若想给我补偿，大可以给我寻一个家境相当的夫婿入赘，将来生下孩子，还可以继承靖国侯的爵位……

      陆锦熙当场下令庭杖提出这建议者。

      此举惹怒了众臣。

      认为陆锦熙为了一个妓子对臣子动雷霆之怒，与昔日施行暴政的景文帝并无差别。

      他们齐齐摘下官帽，除去官服，以辞官归隐为挟，让陆锦熙妥协。

      但陆锦熙态度强硬，同样摘下自己的头冠，褪去那身象征着权力的龙袍，【朕若连立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后的权力都没有，那这皇位，不坐也罢！朕退位，诸卿择贤另立吧！】

      大臣们慌了手脚。

      前朝覆灭，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外有强敌虎视眈眈。

      若在此时新帝退位，又有谁，能担得起这重担？

      于是，丞相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就是对外宣称靖国侯府嫡女闵清瑶，在得知自己满门覆灭的真相，报仇之后，吐血而亡。

      再将我送入他府上，就称我是他自小养在乡野，新君登基方才归来的嫡女。

      反正我被从歧州带回靖宣府之后，除了那次宫宴，也从未出过门，普通百姓也不知道我长得是何模样。

      将来入了后宫，更是不会有机会与宫外人接触。

      陆锦熙答应了。

      但我不能答应。

      因为，我体内有蛊……

      【我的身子，早在云梦楼里就被折腾坏了，即使没有被下蛊，我也难有常人之寿……宣国被上官澍弄得满目疮痍，百姓需要一个好皇帝……皇上应当择选世家贵女正位中宫，后宫平顺，皇上才能安心治理前朝……】

      更因为，我曾沦落风尘……

      陆锦熙红着眼睛揽我入怀，【清瑶，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皇上，无论如何隐瞒改变，也无法抹灭我曾沦落风尘的事实，我会让你的人生染上污点……你若真的立我为后，将来史书工笔，该如何书写你这位立妓人为后的帝王？又该如何书写我这个曾是青楼花魁的皇后？】

      就算改变我的身份，但文武大臣心里都清楚。

      难保有一日不会传出去。

      世人悠悠众口，会传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料。但无论如何，那都是我无法承受的因果……

      靖国侯府嫡女闵清瑶，早在三年前的灭门之中，就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云梦楼里的莺歌……

      即使陆锦熙让我唤回了以前的名字，我也觉得，自己不配了……

      【清瑶，我这辈子，做什么都是因为你……你好好活着，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我就做一个好皇帝，你若是不肯，那我就会像上官澍一样，做一个暴君……】

      他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紧紧抱住我，生怕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锦熙哥哥，可是，我的体内有情蛊……你不能和我……也不能有子嗣……】

      说到这件事情，他松开了我，看着我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的脸火烧火燎，忙低了下去，不敢和他直视。

      【我一直暗中寻找善蛊的苗医，在你昏迷的这几日里，情蛊，已经解了……】

      【什么？】

      【你不会死了……你以为你这些日子一日不落喝的都是什么汤药？那都是我让御医给你把脉之后，开出的调理身子的方子……只要你安心调养，我们，就会有子嗣的……】

      最后几句话，他是用气音，在我耳边说的。

      他温热的呼吸在我耳际流连，充满着占有和暧昧的气息。

      我的脸更烫了，想躲，他的唇，却含上了我敏感的耳垂……

      5

      于是，闵清瑶死了。

      我变成了丞相府的千金，姜曼。

      德昭元年除夕，我一身凤冠霞帔，从丞相府出发，从承安门，被迎进了属于中宫皇后的栖梧宫。

      整座宫殿，被装点得满是喜庆。

      红绸幔帐，龙凤双烛，大红的喜被……

      处处都是吉祥，处处都是欢庆。

      我拿着团扇，坐在床榻间，心情忐忑地等候着我的夫婿。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顿时心跳如擂鼓，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稳。

      他的脚步徐徐向我走来，却了我手中的团扇。

      今夜的他，春风拂面，俊朗异常，看向我的眼眸里，盛着一汪深情。

      饮过交杯酒后，我们静坐在床榻之间。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我在他面前，像一丝不挂，无处可逃……

      他抬手，取下我头上沉甸甸的凤冠，我满头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铺满了我整个背部……

      他一手抚上我的背，一手抚上我的脸，【清瑶，你终于，是我的了……】

      他倾身向前，我则躺在了榻上。

      腰封被扯开，紧接着胸前一凉……

      而他，还衣冠楚楚……

      【清瑶，害怕吗？】

      我不由自主地引颈弓背，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欢愉……

      我因为撕裂般的疼痛，下意识咬住了他的肩……

      他停下动作，紧紧地抱着我，不断地在耳边轻哄……

      【清瑶，别怕……我会好好疼你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