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无分地跟了晏怀炽七年,为了助他登上皇位,我杀了很多人。 他说等到君临天下那天,会封我为后。 然而登基之后,他却亲手挑断了我的手脚筋,废了我一身武功,封了他的白月光为妃。 那女人是他昔日的皇嫂。 1. 软经散发作,我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晏怀炽挑断了我的手脚筋,手法利落又巧妙。 可笑的是,这刀法还是我教他的。 更可笑的是,他用的是我的刀。 「云雀,不要怨恨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当我确信自己不能彻底驾驭一把利刃之时,最好的办法便是毁了它。」 晏怀炽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冷汗,目光深邃,语气温柔,仿佛在说着动人的情话,可是一字一句却像刀刃一般割在我的心上。 手脚淌着鲜血,我痛得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哑着嗓子问: 「到底是因为忌惮我,还是怕我杀了岳桑榆?」 他有片刻愣怔,不过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 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答案。 给我敷了一层薄薄的药后,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须臾,房门之外传来几名侍卫窃窃私语声: 「我听说这女人从前是个杀手,跟了陛下整整七年,若非她容不下贵妃娘娘,说不定也能得个妃位。」 「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怎么能跟家世显赫的贵妃娘娘比!」 「再过几日,贵妃娘娘就要被册封为皇后了,也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置这女人。」 「谁知道呢,估计会杀了吧,毕竟她知道的太多了。」 …… 议论声久久未曾停歇,我蜷缩在榻上,看着绣满海棠花的帐缦,眼泪不停的流。 人人都说晏怀炽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刀。 那把刀指向谁,谁就会死。 而我就是那把刀。 曾经的我是天玑阁中的天字一号杀手。 一把绣春刀,名震十四州。 因我行动时总带着鬼面具,所以被人称为鬼面修罗。 纵横江湖多年,我行动从未失败过。 我若让一个人三更死,他绝对活不到第五更。 自从跟了晏怀炽,七年之间我杀了不少人,如今他大业已成,却选择了卸磨杀驴。 毁掉我时,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表达对我的忌惮。 他担心曾经为他所用的刀突然调转过来,将锋利的刀刃指向他。 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岳桑榆。 岳桑榆是右相之女,年少时便名动京城。 君子六艺,女子八雅,她皆擅长,当之无愧的才女。 京中曾有传闻,说春日宴上,晏怀炽与岳桑榆一见钟情,但奈何两人有缘无分,岳桑榆被指婚给了太子。 为此晏怀炽郁郁寡欢了许久,成日里买醉,甚至还病了一场。 昔日我听闻之时,只觉得可笑,晏怀炽这样的人怎会因为儿女情长作贱自己的身体?不过是迷惑外界的手段罢了。 现在再看,可笑的是我。 手段是真,郁郁寡欢也是真。 挚爱被夺,他对权利的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所以他需要一把锋利的刀。 可既然他把我当成刀,为什么又要无数次说爱我。 当初深情许下诺言的是他,现在毫不留情毁掉我的也是他。 他担心我会伤害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可我从未想过伤害她。 门外的侍卫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我缓缓阖上眸子,脑海中止不住的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2. 我叫云雀,在成为一名杀手之前,我是孤儿。 五岁那年,我的家乡闹了旱灾,庄稼颗粒无收。 朝堂之上禽兽当道,朽木为官,官员不仅私吞了赈灾用的银两,还将所有的粮草都扣下了。 在极端的生存情况下,百姓选择易子而食,到最后变成了明抢。 那些被吃掉的都是老弱妇孺。 父亲为了保护我和娘亲被活活打死。 娘亲又为了保护我,被人抓到煮成了一锅肉粥。 我拼了命的跑,却不慎跌入河中,险些被溺死,最后是天玑阁的人救了我。 除了我之外,天玑阁还救了许多孩子,倒不是因为心善,而是想要将我们训成杀手。 天玑阁训练的方式极为残忍,他们将我们所有人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之中,扔进来一把锋利的绣春刀,并且放话: 三天之内,谁能活下去,谁就可以加入天玑阁。 那场困兽犹斗,我是最终的胜利者。 当我手拿血淋淋的绣春刀站在密室门口之时,阁主眼睛一亮,将我收为了弟子。 从此我便服下蛊毒、戴上鬼面,拿着绣春刀,过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 十六年后,我杀出重围,成为了天玑阁天字一号杀手。 也是在那一年,我见到了晏怀炽。 3. 我一直都知道天玑阁背靠皇权,也知道背后的势力是晏怀炽,只是从来没见过。 晏怀炽是皇帝老儿的第九个儿子,并不受宠。 几乎所有人都说他无缘太子之位,然而他野心勃勃,一定要争。 但是他争的不是太子之位,而是打算一步到位,直接坐上龙椅。 天玑阁自然是他成就王权霸业的最佳助力。 毕竟除掉劲敌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对方变成一具尸体。 这种方法他想得到,对手自然也想得到,所以他需要一名实力超凡,能够贴身保护他,并且带在身边不会让人起疑的死士。 于是阁主将我派给了他。 第一次见到宴怀炽的时候,我刚刚暗杀了当朝首辅。 我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回去复命,晏怀炽正好在与阁主饮茶。 少年容姿清贵,皮肤白的像瓷,两道长眉却格外的黑,挑起的弧度也分外凌厉。 烛火之下,他的眸子亮的惊人,像是天幕之上的孤月平白的被点燃。 简言之,他生的很美。 我的目光停留了一瞬,默默移开,恭敬行礼。 阁主交代了一番,亲自摘掉了我的鬼面:「殿下觉得如何?」 晏怀炽上下扫了我一眼,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我的脸上,唇边弯出笑意:「眼睛倒是生的灵秀。」 从那以后我便贴身跟着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当初夸我眼睛生的灵秀是因为我的眉眼和岳桑榆有几分相似。 4. 从前在天玑阁时,我的义父,也就是阁主时常训诫我。 他说:「成了杀手之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条狗,一条为天玑阁卖命的狗。」 「你忠,便是好狗,有骨头吃。」 「你若不忠,便是死路一条。」 「那把锋利的绣春刀,你拿得,别人也拿得!」 就算我成了天字一号杀手之后,他也时常会提醒我: 「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天玑阁赋予你的,毕竟你是一条好狗。」 晏怀炽不一样。 他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准确来说,是把我当成女人来看待。 他对我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 会给我置办漂亮的衣裙、会给我买胭脂水粉、会亲自给我挑选珠钗翠环。 出去执行任务时,他首要考虑的是我的安危。 他总是说:「无论成功与否,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没有什么比云雀的命更重要。」 成为杀手的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因为对于天玑阁里的杀手来说,任务失败则等于死路一条。 杀手的命远没有下派的任务重要。 所以我们成为杀手的那一天便被下了蛊毒,每一次执行任务之前,都会在牙间藏一个毒囊。 但晏怀炽不会让我藏毒。 曾经有一次他派我去截断一份文书,我去到之后才发现是个陷阱。 二十多名顶尖杀手包围了我,我提着绣春刀与他们厮杀,命悬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是远在百里之外的晏怀炽赶来救了我。 我清晰的记得,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我,眼睛泛红、神情满是惊慌。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从未表现的那般惊慌。 那一刻我的心狠狠的跳动了一下。 后来他将我安全带回,也久违的发了一场大火,居然当场处死了提供讯息的探子。 晏怀炽也格外信任我。 他与朝中同党商议密室之事、查看绝密文书时也从不避开我。 甚至在他十分疲倦之时,一些书信都是由我读给他听的。 跟了他七年,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也给了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他自己。 那日晏怀炽喝了些酒,沐浴之时一把将我扯入池中。 我们紧紧的贴在一起,他吻了吻我惊慌的眉眼温柔的说:「云雀,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我抿唇不语,红着脸别开视线。 晏怀炽捧住我的脸颊看向他,目光真挚:「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见时就喜欢了。」 「来日我君临天下,定然封你为后。」 我心绪翻涌,眼眶湿润,翕动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抚了抚我的面颊,吻了上来。 那一夜下了大雨,院子外的秋海棠被浇灌了无数次。 那一天,是岳桑榆嫁入东宫的日子。 5. 真正成了晏怀炽的女人,我自然愈发努力为他卖命。 在铲除一切祸患之后,晏怀炽成功逼宫,他杀了太子,敲响丧钟,登基为帝。 然而他并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封我为后,而是在登基后的第二日,册封了岳桑榆为贵妃。 朝堂江湖皆是议论纷纷,说昔日太子夺了晏怀炽挚爱,他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在逼宫之时,就算太子愿意跪降,他也直接将其斩杀,丝毫不念兄弟情谊。 甚至在登基之后,他也不顾众人非议,急不可耐的将昔日皇嫂收入后宫。 消息传来之时,我的整颗心如被凌迟,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以我的身份绝对不可能当上皇后。 我也知道晏怀炽对我的利用大于真心。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蛊毒的解药交给我。 可是人有的时候总是很奇怪,明明知道前面是个陷阱,还是心甘情愿的踏进去。 所谓清醒的沉沦便是如此。 那天夜里,他宠幸了岳桑榆,而我则是坐在屋顶上喝了一夜的酒。 我本打算拿到解药之后便离开京城归隐田园,过清闲日子。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在晏怀炽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岳桑榆的分量。 岳桑榆入宫那天,我抿着唇神情冰冷,一言不发,她看着我露出了怯懦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那个眼神,晏怀炽决定亲手废了我。 6. 封后大典那一天,守在殿外的侍卫多了好几个。 这么一看,晏怀炽确实是忌惮我的。 毕竟我都是废人一个了,他还派十余人看管着我,生怕我跑出去乱了他和岳桑榆的好事。 那一天也格外热闹,鞭炮从早放到了晚。 侍卫在外面讨论着当天的盛况,说排场如何如何盛大,说火树银花如何如何绚烂。 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说,晏怀炽很爱岳桑榆,爱到了骨子里。 我坐在榻上,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算我到底还剩下多少时日。 我身上的蛊毒每一个月会发作一次,若是没有解药,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所以天玑阁的每一个杀手身上都会随身背着解药,若是解药吃完了,无论在哪里都得赶回天玑阁,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晏怀炽将我关起来那天,收缴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我剩下的最后一枚解药。 若是他一直和岳桑榆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将我给忘了,那七日之后,这宫中便又要多一个冤魂了。 7. 七日转瞬即逝,蛊毒发作了。 脏腑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就像是长着尖刺的蔷薇花枝在脆弱的血肉中肆意生长。 我痛的在地上抽搐,冷汗浸湿了衣衫。 当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晏怀炽出现了。 「云雀!」 晏怀炽慌忙将我揽入怀中,喂我服下解药。 他的眼神很慌张,亦如多年前我被杀手围困命悬一线时那般慌张。 那时的我怦然心动。 可现在,我只想让他滚! 「滚!」 我的喉咙痛的厉害,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个字便耗费了我所有的力气。 晏怀炽神情骤然一冷,但语气却还是很温柔:「云雀,你的胆子大了。」 我的鼻子一酸,咬着嘴唇别开视线。 他轻轻地擦拭着我脸上的冷汗:「云雀,我知道你心中怨恨我。」 「但是你不能做皇后,我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行事不能过于出阁。」 「朝堂上的事情你应当也清楚,那些人是不会允许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坐上皇后的位置。」 「我是爱你的,你若是安分一些,等你养好伤后,我会封你为妃。」 他徐徐说着,我听着听着便笑了出来。 他将我抱得更紧,声音微沉:「云雀,我希望你能听话。」 我还是在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我努力的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你力排众议立岳桑榆为后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自己根基不稳?」 「那是因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打断了晏怀炽的话,又继续道:「你是想说,岳桑榆是右相之女,右相本是太子一党,但临时倒戈于你,你登基少不了他的帮助,眼下你还需要右相,所以娶了岳桑榆对不对?」 晏怀炽目光闪动,轻抚我的脸颊:「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我避开他的手,冷笑:「可是右相不止岳桑榆一个女儿,他的次女亦是名动京城的佳人,且尚未许配人家,你为何不封她为妃?」 晏怀炽的神情有一丝僵硬,抿着唇没说话。 我的心如钝刀慢剐,忍着泪水继续道: 「三年前,陛下被太子派来的杀手困在观音庙之中,当时我替你挡住致命一箭,那剑上有毒,我险些命丧黄泉,你执起我满是鲜血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对着观音娘娘起誓,说你绝不负我。」 「当时你为什么不嫌弃我双手沾满鲜血?」 「跟了你七年,我从未有过二心,我身上有数不尽的伤疤,其中一半都是为你出生入死留下的。」 「现在外面都说是我容不下岳桑榆,可是到底是谁容不下谁?」 「为什么一定要毁了我?我从未想过和她争!」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晏怀炽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说到最后,他垂下了眼眸,鸦青色的长睫掩住眼中的神情,晦暗不明。 沉默了许久,他丢下一句话:「我说过了,不关桑榆的事,而且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的心跌入谷底,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中,像刺一般扎的生疼,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他将我抱到榻上,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8. 那日不欢而散后,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晏怀炽再也没来过。 我依旧被囚禁在这一方冷清的宫殿之中,吃着几乎馊掉的饭食,听着宫人议论帝后如何恩爱。 「小声些,别让里面这位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陛下已经一个月没来了,估计早就把她忘了。」 闲言碎语传入我的耳畔,我神情木然,恍若未闻,只扶着墙壁慢慢练习行走。 这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但手拿不得重物,也不能长时间站着,走起路来也要小心翼翼。 许多个夜晚,我都期盼有奇迹出现,可是事实无情地粉碎了我的美梦,我终究是废了。 从前的我轻功盖世、取人首级易如反掌,现在的我连刀都拿不动,随便一个毛贼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我。 对于一个顶尖杀手来说,这比死还痛苦。 可是我并不想死。 汗水浸湿了衣衫,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窗外月色动人,洒下一地银辉,我看了许久,唇边弯起无声的笑。 这样好的月色,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见到。 我的蛊毒又要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