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最后一天,我拔掉留置针,艰难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去阳台。 在场医生皆以为我为了看世纪末的烟火回光返照。 可只有我知道,我在等待一个不可能的人。 我想起1937年2月25日第一次见她。 她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炮火声中对我说: “沈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1 只是一声清脆的枪响,血沫喷射出时,能明显看到浦江的夜空有一小片黑暗被染成了红色。 尽管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在虹口公园上演,可我还是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被杀的人是我的上线。 他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地下党员,代号‘橘猫’。 五年前,我刚到上海时,就是他为我暗中布置好了一切身份证明,让我能继续以沈七一的名字在常盛花店当一名小小的店员。 我与门外正朝渡口走去的行人对视一眼,为佯装冷静赶忙紧握住手中的玫瑰花,弯下腰来将它们放到水中。 店外的世界好像安静了一瞬,接着我听到散乱的脚步声响起。 “共产党!共产党!” 开枪的人是一名维护公共租界治安的日本兵,他扬起手中的枪,在空气中不断画着圆圈,告诉跑来的同伴‘人已死不用管’。 他的笑声特别古怪,嘴里说着别扭的中文,听起来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我拼命不往凶案现场看,这是我潜伏的第五年,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规矩——就算有同伴去世,就算对方是自己的血亲兄弟,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心口却疼得令我忘了呼吸。 我今夜的任务原本是和橘猫对接,然后将代表了不同信息的花第二日摆在橱窗外以令上海的同志接收最新消息。 如今,他死了,我一下没了继续任务的勇气,也不知我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神经渐渐紧绷,似乎公园外那五个正在狂欢的日本人已经盯上了我,看透了我的身份。 就在我将要暴露的瞬间,我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问候。 “沈老师!” 我蓦然转过头去,转身就可以看到尽头的小店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碎花旗袍,手拿粉色芍药,脸上虽然带着笑,可眼神却异常严肃。 我还没有从恐惧中抽身,只见她又凑近了我几分,放大了些声音。 “沈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是1937年的2月25日,元宵节。 我在花店内第一次见到她。 她说她叫陆晓,与我幼时同乡,我父母还在时,受过我家的照顾,没想到还能在上海与我见面。 我自然不信,她又说起1932年那场逃亡,最后才眼泪汪汪地解释,自己无依无靠被人半路卖到南京学曲,去年才随曲艺班子来了上海,哪承想刚到上海,老师傅们因为给日本人祝寿拉错了一个音,全毙了。 “当时是橘猫救了我,安排我去浮生梦当了一名歌女,我才能活下来。”她说着,从宽绒袖中掏出一块绣着猫儿图案的手帕擦擦泪珠。 我还是不信她,可听到橘猫时,不忍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我便默认她说了下去。 陆晓说,她原本一直待命,直到半个月前接到了延安来的电报,说要与我搭档组建更庞大的信息网,今日橘猫本来也要与我说此事的。 我心有余悸,生怕是日本人的诡计,硬是没有接话。 还没等她继续说,只听店外又传来几声轰鸣。 我稳住身体,头却下意识地望去。 1937年最后的烟花在这时敲响了浦江两岸,绚烂的粉色倒映在江面,其中似乎混杂着几声微弱的枪响。 没有欢喜,只有又苟活了一年的暗自庆幸。 “沈老师,如果我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我想你现在就会死了。” 我被陆晓的声音拉回现实。 她又接着说:“你虽是地下党,但对日本人而言没有任何值得用计的地方。如果你想好了,就按照信上说的联系我。” 说完,陆晓把一张纸塞进我的手里就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留给我愤怒的机会。 只有我一个人拿着她递给我的粉色芍药呆站在原地。 2 那天晚上,上海虹口下了一场小范围的降雪,雪白的淤泥掩盖住橘猫的身体,好像给他铺了一层绒被。 没有人敢给他收尸,到了下午,来了三个小兵将他挂在了路灯上。 第三天,巡逻的日本兵不小心将橘猫踹下了黄浦江。 粉色芍药在店外也就这么放置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也无数次翻看了陆晓留给我的那封带有栀子花香的信,信上简单写了她的身份信息以及联络地址,最后她叫我阅后即焚,小心留下把柄。 我考虑许久,也不愿这么和组织失去联系,终于决定在周五晚上去找她—— 周五晚上,另外一位地下党员许文生会来到常盛花店给我传递要交给橘猫的最新情报,我决定问问他对此事是否知情。 不出意料地,他果然在七点半时拉开了花店的门。 我们二人自一年前争吵后平日里已经没了什么交集,每次都是许文生来挑花,我包好递给他罢了。 但我知道许文生现在的身份是一家日本医院里的医生。 他曾经于1932至1935年间在日本东京医科大学留过学,1935年回国后加入共产党。 我与他有着极其相似的过往与对未来的热切盼望,许文生意外地成了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彼时,我甚至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直到不久后,这份留学经历让他成了我的上线。 加上许文生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与我大相径庭,我渐渐地将他的过分解释当作许文生对我这个乡下人的炫耀,我自然心里对他有些不满。 几次过节与他打招呼,他对我的态度也是日渐冷淡,为此,我怀疑过他立场的问题。 在听我这么说后,橘猫少见地批评过我一次,我就再没敢提过。 许文生包下门口的粉色芍药,最后又要了一只代表传递信息成功的白色马蹄莲。他将两枝花递给我时,我才鼓起勇气趁机小声开口:“延安那边派下来一位女同志,你知道吗?” 听到我说这句话,许文生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很快移走了,他那一瞥里警告和严肃更多。 “还是老样子。”他又说了一句暗语,明面上是让我用素色的报纸包起来,实际上是告诉我,局势目前正常。 我忽然感到一阵窝火,撒气一样扯下来报纸,恶狠狠地说起:“是老样子,猫都没了,店里的花都不新鲜了。” 我自知自己此举坏了规矩,可规矩是人定的,橘猫怎么说也是许文生的上线,那天他路过常盛花店分明也看到了橘猫被枪杀的全过程,怎么能有人做到这么冷血? 我气不打一处来。 原本我就不是上海人,学不来这里的精致与隔阂,我以前来的时候就给橘猫说过我不适合干沉着冷静的花店店员,他却讲非我不可。 我呸! 在这儿土生土长就是好啊,恩人死了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我没好气地把花递给许文生后,他果然还是那副冷酷的模样,他面沉如水,此时正背对着花店大门,目光落在花盆中的一朵玫瑰上。 半晌,他终于罕见地说了一句正常话:“你送玫瑰给她,她应该会很高兴。” 我有些无语。 这不是知道陆晓的存在吗?到底在装什么? 不过玫瑰确实是出演恋人的最佳道具……犹豫再三,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3 按照陆晓那封信所写的内容,我与她将要在接下来的6个月内扮演一对爱人。 中央给我们身份的设定是小时候因为战争背井离乡,长大后在上海相遇的童话故事。 周五晚上,陆晓会有一场演出,就是在这场演出上,我们‘再次重逢’了。 按照剧本,周五闭店后,我因为觉得剧院海报上的身影眼熟,罕见地选择了去听一场戏。 在进入剧院时,我遥遥隔着人群就瞧见了她,陆晓戴着一顶黑色蕾丝勾成的绸缎小礼帽,大丽花绣在帽檐上,身姿随着歌曲的节奏优雅晃动着。 那张隽秀的脸被遮挡住了一半,台下的人皆被她如水般的目光吸引,连我也不愿移开半分。 来到上海的五年里,我一直守着那个花店,没有过任何娱乐活动,今日来,原本还稍感不适,但很快,那种不适已经变成了致幻的轻飘,令我感到阵阵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