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师尊最讨厌的弟子。 平日里没少被严肃正直的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也是他,在魔修入侵宗门时持剑挡在我身前,为我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而狼心狗肺如我,则是冷眼看着他惨死在敌人手上,心中不仅没有丝毫感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一) “陈临清!!上宗门大课不好好地坐在蒲团上听讲,东倒西歪地像什么样子?你听你师尊的课也是这样的吗?!还不快过来领罚!!” “哦。” 我慢吞吞地从蒲团上爬了起来,顶着李长老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冷气的棺材脸和一众弟子或厌或妒的目光摇摇晃晃地走到台上,然后—— 当着他的面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死狗似地伏在地上,“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都被我愣生生整跳水了。 李长老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瞬间变成了即将变成了即将……啊不,现在就在喷发的活火山。 “陈临清!!!你……你……你……”他吹胡子瞪眼睛,拿手指头指了我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配的上我的无耻的话。 可能是我过于不要脸了吧。 我很有良心地想到,随后我恹恹地抬起头,把自己那两只因为多年体罚而生了厚厚一层茧子的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用一种听起来就很没有诚意的语调对他说:“李长老,我错了,我真该死,您罚我罢。” 李长老瞪了我好久,眼睛肿得跟金鱼似的,最终撸了撸自己的山羊胡,气急败坏地走了。 一看就是要跟我师尊告状。 可惜了…… 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卵用。 或者说,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我慢条斯理地从冰冷的台上爬了起来,朝他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儿,便兀自笑了起来,笑声低哑难听,像幼狼离群的呜咽。 (二) 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道聒噪中混着嬉笑的特别声音唤回了我。 我回头看去,一堆人 很有距离感地围着我叫道:“大师兄,你又得挨罚了!”我不回答,只是默默地掏出了酒葫芦,对着喉咙死命地灌。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无名掌门的东西了!”我随他们意睁大眼睛说,“你怎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你师尊的下酒菜,追着打。”我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酒菜不能算偷,几颗花生米!修行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修行需要”, 什么“哀哉”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大殿内外充 满了快活的空气。 ——直到我的师尊无名掌门找上门来。 众弟子和我瞬间鸦雀无声,直到师父带我离开,他们这才一哄烟地作鸟兽散。 (三) 我转过头来,不再去看重归宁静的回廊,而是跟在师父身后一步开外,不发一言。 是的,是“师父”,而非“师尊”。 因为在我心里,他既不是名满天下的“无名”尊上,又不是孤高难近的“归一门门主”。 他是我的老师,我的父亲,我最为信赖的人。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这糟老头子追了我跑遍整个宗门就为了我偷他的那亿点点酒和下酒菜,非常的“为老不尊”。 我以师父的道侣发誓,我绝对没有这种正确的想法。 师父这个糟老头子没有道侣? 乐(:,那就没事了。 (四) “你干嘛哎呦!!” 我颤巍巍地抬起手,无比轻柔地摸了摸自己聪明的大脑门,然后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老头子你走路就走路,突然停下来干嘛?!” 师父是修真界非常有名的泥石流系大能修士,他以“凡俗弱体,古稀衰年”悟道,不出两百年,便成了大乘期修士。整条人不知道被天雷炼了多少次,身体不能说是“坚无不催”吧,至少也能评个“金刚不坏”。 然鹅“虎父有犬子”,身为师父“开山弟子”、现在芳龄二十有二的我,还只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三个月前刚刚筑基的孩子。 他是怎么敢突然停下来的? 是过于自信,觉得自家傻徒弟太聪明了不会走路撞到他,还是故意不小心停下来的? 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 你的好徒弟正在看着你.jpg 老头子被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用拂尘扫了扫自己的后背。 扫了扫自己后背。 扫了扫后背。 扫后背。 后背。 背。!!! ……搞毛啊?!当年你把我捡上山的时候,我可比现在脏多了,也没见你有多嫌弃……一口一个“徒儿”叫的比谁都亲切……现在我不过是脸上沾了不存在的灰尘就被你这么嫌弃……老头子你变了……你不疼我了…… 我恨恨地盯着他的后背,似乎这样就能让他黑色道袍上烧出个洞来。可他只是被我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了QAQ…… 想当年,我横眉冷脸,对他爱搭不理;而如今,他拂尘扫背,让我高攀不起。 呜……我好恨啊QAQ…… “玄观,你为何如此?” (五) 师父冷不丁的一声发问,打断了我的腹诽。 “玄”者,“远”也。 “观”者,“悟”也。 「山河万象玄意远, 红尘千观悟心空。」 这是师父为刚上山时的我取的道号,也是他对我最初的期望。 可是…… 我让他失望了。 ……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六) 半晌,我才像被操纵的傀儡一样极其缓慢僵硬地抬起头来。 我这才注意到师父就站在我一步开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仍有最初的温柔。 ……这是一个很好的距离,既不会让人觉得遥远,又不会让人紧张。 ……就像小时候一样。 (七) “……道长,我做错了什么?” 一个衣着破烂不堪、瘦骨嶙嶙的小男孩儿怯生生地看着面前既仙风道骨又不失长者慈爱的老人,磕磕绊绊地问出了自己最害怕的问题。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长者蹲下身与小男孩儿平视,给了一个让他想要放声痛哭的答案。 他攥紧了自己小小的满是伤痕的手,未经修剪的指甲直接刺穿了自己的手心,让他疼痛的同时也更加清醒。 “那他们为什么只欺负我啊?” 老人陷入了沉默,苍老的脸上满是严肃,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抓住小男孩儿的手为他治疗深可见骨的伤口。 男孩儿身上的伤口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皮肤表面和手上尚未干涸的脏血,但小男孩儿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高兴起来,相反,他猛地推了一把老者,并叫他“滚”。 老人黑色的道袍被男孩儿的血染脏了,痕迹并不明显,但男孩儿矮小细瘦的身子却瑟缩了起来,卑鄙无耻的眼泪也跟着动作,在他脏污低贱的脸上冲出了两道白印。 长者叹了口气,温和地为他擦去眼泪,在他仰头望向自己时,轻轻抚摸他那干枯肮脏的发顶,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我只能回答你一部分,剩下的,得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男孩儿愣了一下,他在心里想了很多次,以为他会糊弄或者欺骗自己,没想到他相当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无知”。 他很惊讶,看着老人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心中头一次对这个无耻的世界生出来些许好感。 ……接下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他被老人带进归一门,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和道号,成为了归一门成立百年来祖师爷,也就是无名掌门收的第一个徒弟,全归一门的大师兄。 在这里他收获了整个师门的温暖和关爱,学会了责任与担当。 ……也真正理解了“痛彻心扉”和“心如死灰”这两个词所表明的含义。 (八) “师父此言何意?” 我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然后就在他那温和的让人想要流泪的眼神中沉默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滑落,模糊了我的视线,师父那张慈眉善目、表里如一的脸也在泪水的影响下变得难以分明, 让我心中的惶恐更甚从前。 然而师父只是沉默着,像一座压在我心头、害的我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我几乎要坦白我所隐瞒的一切了。 然而师父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像小时候那样,用那双粗糙的手温和地为我揩去了泪水。透过这双朦胧的泪眼,我感觉他的身形似乎高大了许多。 ……真是老奸巨猾。 (九) 后面发生什么我记得不太清楚,只知道师父和我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可悲的厚壁障消失了,我们既不会围绕着我的修炼态度问题进行那毫无意义的探讨,也不会爆发出诸如“好好修行,不要辜负自己,要像先辈一样「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和“我资质好不好跟我努力有什么关系?歪理!尽是歪理!从来如此,便对吗?”之类有趣的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