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活,恶作剧得逞一般地快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困住我了。 我退下手上的玉镯,扔在泥土上,接着抬手没有犹豫,一把从胸腔中取出那颗妖丹,我母亲唯一留给我,让我在这世间以人的样子,妖的能力活着的东西。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我一把捏碎了它。 我笑着看向那张和南宫则一样的脸:“我不跟你玩了,不是说好再也不见的吗,你说话不算数。” 可能是我笑得太开心,他竟是愣在原地,接着失魂落魄地抱紧地上的那具慢慢冰冷的躯体。 正文: 1. 初夏午后,院里绿影婆娑,我坐在桌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强撑着提笔默写: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眼皮渐渐沉重,我头不自主地一点,手上的毛笔一歪,一个扭曲的大黑点直接盖住了日月俩字。 我气得大吼一声,把笔一扔,站起身。贴在桌上的一张符纸突然飘起,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苏子阡,我回来之前如果没有抄完十遍清静经就要抄一百遍哦~呵呵~赶紧坐下!” 蓬蓬两声,脑袋上的耳朵,和屁股后面的尾巴一下子冒出来。 我伸手把符纸撕了个粉碎,一脚踹飞了桌子。 “抄抄抄,抄你个大头鬼!滚!” 长出一口气,我定定神,不就咬死隔壁李奶奶的五只鸡,三只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准备去找村那头的俞二狗玩。 经过李奶奶家门口时,心里莫名心虚。 “是小子阡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没等我跑路,李奶奶已经走了出来,“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呃……我不知道……” 李奶奶眼神不太好,走到我面前,眯着眼睛盯着我头顶看,脸色刷的一变,颤颤巍巍伸手摸到我头顶毛茸茸的耳朵。 糟了,忘了收回去了! “你你你……你头顶是什么?” 我大惊失色,突然一双修长的手覆上李奶奶的眼睛,扭头一看,是我爹,我赶紧把耳朵尾巴给收了回去。 “李婶,你找我啊?” 李奶奶眨着浑浊的眼睛,一脸茫然:“唉?我怎么在门口?苏墨你回来啦,我刚好找你,我养的鸡鸭少了好几只呢,能帮我找一下吗?” 苏墨点点头,搀着李奶奶往屋里走,我趁机想溜,他转头给了我一个眼神。罢了,我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不情愿地回了家。 没过一会,苏墨回来,见我靠在榻上打瞌睡,一地狼藉,也不恼,冲我摊开手:“十遍清静经,抄好了吧?”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苏墨,我就是不想抄,你能把我怎么样?” 自从知道了那件事,我再也不喊他爹了。 2. 苏墨是个道士,我同他在幽露山脚下这个村里已经住了十多年。打我有记忆开始就是他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我是个半人半狐的妖怪,他说他是在种菜的时候从土里把我挖出来的,看我可怜就收养了我,我一直深信不疑。 算算年岁,苏墨当年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为了照顾我,就在此定居下来,他偶尔外出接些除妖驱魔看风水的活儿,生活不算富足倒也安逸。 直到今年我生辰,苏墨说了一个故事。 有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天赋极高,师从青尘仙君,他怀着满腔热血要为百姓斩妖除魔。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来自于京城的户部侍郎甄仲仪,据甄夫人哭诉他们的儿子被狐妖蛊惑,离家出走两年未归,寻了多次未果。 小道士接下这个委托,并承诺将他们儿子甄騄带回来。 顺着卦象指示,小道士一路寻到个南方小城,在巷子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门口停下。整个宅子弥漫着妖气,里面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他手握桃木剑,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床上卧了个美貌女子,臂弯里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一眼瞧见小道士手上的桃木剑,惊得六神无主。 “大胆妖孽,魅惑甄騄,还诞下个不人不妖的玩意,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 狐妖抱紧了那个小小的婴儿,她刚生下孩子,正是虚弱的时候,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道长,我虽为妖,但不曾害过任何一人,我与甄郎也是真心相爱,并未蛊惑过他……” 小道士举起桃木剑直刺狐妖心口,狐妖奋力护住婴儿,流下血泪:“道长,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 这时甄騄归来,看到房里一幕,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梦娘!你是谁,为何要伤我娘子!” 小道士并不多言,指尖发出金光,凭空画出一道金色的符。金光迸裂直接罩住狐妖,待金光散去狐妖显出本体,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甄騄呆愣在原地。 “甄公子,你看见了,她是妖。” 甄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走到狐狸旁边,颤抖着跪下将脸埋进它的皮毛,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他回头绝望又恨之入骨地看向小道士。 而后,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没有任何犹豫地刺进心脏。 一切皆发生在一瞬,等小道士反应过来,地上只有一人一狐两具尸体。床上的婴儿哭闹不止,怀中闪着金光,他走近一看,狐妖临死前将自己的妖丹放在襁褓里,许是想用妖丹换孩子一命。 小道士抱起婴儿,怀中孩子竟咯咯笑出声,他把妖丹的轻轻一点,金光没入孩子身体。葬了狐妖和甄騄,他带着那个婴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3. 当时听完,我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道士实在是个畜生,不问青红皂白就杀……” 话没说完,我突然反应过来,指指自己,又指指他。苏墨点点头,一张娃娃脸上满是郑重和内疚。 我瞬间愣住,有娘亲的感觉对别人来说简单如呼吸,俞二狗就经常在他娘怀里撒娇,我虽不懂但对此不屑一顾,我也有爹啊。结果我爹跟我说是他杀了我亲娘间接害死我亲爹。 “子阡,我当年太过冲动,本可以一直瞒着你,但你今年已十五岁,有些事情你有权利知道。”苏墨垂下眼眸,顿了顿又说:“你也有权利恨我。” 确实是恨的,是我觉得我应该恨他,恨他让我没了血亲。 从那天起,我经常无故发脾气,再也不吃他做的饭,不听他的话修行,对他爱答不理,苏墨并不多言。 直到上个月开始,我发现体内有一股妖力到处乱窜,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稍微有点情绪起伏就会现出原形。 前几天晚上,在我拒绝了苏墨做的红烧鸡以后,半夜饿的两眼发花,我直奔去隔壁李奶奶家的鸡窝,一顿乱咬,等反应过来已经咬死一片,我小心翼翼地叼回自家厨房。 苏墨站在院子里,我自知理亏,沉默不语。 “子阡,你一半是妖一半是人,但随着年纪渐长,如不好好修炼会越来越控制不住妖力,你可以恨我,但我不想有一天你会彻底沦为没有理智的怪物。” 是啊,我是个怪物,真没意思。 日子还得过,妖力还得继续修炼来敛,不管怎样,这个小村子承载了我的全部记忆,万一哪天真的…… 我恨苏墨,更恨我自己。 不咸不淡的又过了几年,苏墨也许是受不了我对他的态度,在我能控制自己妖力之后就经常外出。有时清晨起床会发现他摆在床头的各种小物件,有镇上的糕点,有精致的簪子,要么是最新的话本。 俞二狗都束起了发,不再陪我玩那些孩童的弱智游戏。 “苏子阡,我明日就要去镇上舅舅家的铺子里当学徒了,以后咱们就见不到了。” “哦,好吧,祝你一切顺利。”我蹲在溪边拿着树枝一下一下地戳着水里的石头,水面印出我的样子:一个肤光胜雪的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满脸空洞迷茫。 百无聊赖地回到家里,我大剌剌地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压在茶壶下面:走了。 我要去京城,我要去甄家看一看,看一看与我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 4. 京城又大又繁华,我站在街上看花了眼,人群熙攘,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我津津有味地逛了又逛,除了没有银子可以买烧鸡吃,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算了,我抹抹口水,先去甄家瞧瞧。 我拦下一个年轻男子问路:“打扰一下,请问甄侍郎居住何处?” 那个男子皱皱眉,似是嫌弃:“甄侍郎?你说的可是甄仲仪甄尚书?” 我点点头。 他笑得顽劣:“你往前走到第二个路口往右转,第三个路口左转,而后直走到尽头再右转……” 我听的晕头转向,忙不迭谢了他就转身走了。七拐八绕来到他说的地方,竟是一片乞丐聚集的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