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 绿萝枝繁叶茂,纤长的枝条从柜顶一泻千里,将生机慷慨地献给每一个人。扫地机器人依照设定好的程序,在地面上四处游走。 三个位置空了两个。 “那两位要两点才能从病房过来,有事可以慢慢来,我下午难得空闲,不必着急。” 江亦轩也不急,他就着检查报告上的每一条内容问注意内容,认真地仿佛要弃警从医。 问到最后,就连姜宿年都沉不住气了,他开始频繁地看表,还趁着对话的两位不注意翻起了桌上的报纸。 …… 终于,江亦轩问到了重点。 “你的父母一定很轻松吧,有你这么个省心的儿子。” 席彰笑容瞬间淡了下去,而江亦轩仿佛没有看见似的继续: “长得也好,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他边说边捞过一旁看报纸的姜宿年,进入媒婆的角色,“给我队员介绍一下?” 还没等姜宿年进入状态,席彰脸上的最后一缕开朗也消失了。 “我的爸妈都去世了,有个姐姐,也走了。” 他的声音轻的像是耳语。 “……” 江亦轩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还没等他说出节哀两字,就被席彰打断。 “我的父亲叫席岚,母亲叫印巧文,都是灰时代最后一批烈士的孤儿,职业也都是警察,在二十年前的一场跨省追捕通缉犯的行动中,死于逮捕现场的电燃气爆炸。” 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三人头顶盘旋,冷静地欣赏着那两名年轻警察脸上的惊讶。 他的父母,以及另外三名同事连同三名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一起,被烈火和浓烟吞噬。 事故发生后,现场捡出的枪支残片和门后扭曲焦黑的人形碳化物,让前来认领遗物的家属们,险些当场昏厥。 当时,只有七岁的他,被快成年的姐姐红着眼眶紧紧搂在怀里。 姐弟俩没像其他几位那样呼天抢地,安静接过了父母的遗物。 回家路上,等车时,他懵懵懂懂地问过姐姐。 刚才那个叔叔说的话是真的吗? 爸爸妈妈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我… 还没说完,姐姐突然蹲下身,一把抱住他号啕大哭。衣领被汹涌的眼泪迅速浸湿,而他在姐姐的崩溃里不知所措,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 那极具穿透力的锐响撕裂着每一个路人的耳膜,在马路上久久回荡。 最后,还是父母那几位年轻队友,不放心两未成年的孩子独自回家,在两分钟后,寻着哭声匆匆赶来,把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们扶回了家。 第三年高考,成绩一向来出挑的姐姐想都没想,以可以上清北复交浙科南的分数填了警校的志愿,父母生前的好友劝她再考虑一下,可她并没有考虑。 姐姐开学时,他被托给了父亲的上司兼忘年交。 学业繁重,只有寒暑假,姐弟俩才能真正团聚。 “我姐姐很疼我,父母离世后,她每周给我打个电话,小学后三年的每一次的家长会都是她千里迢迢的匆匆赶来,又为了学业不掉队再连夜赶回学校,只为我证明不是同学口中的野孩子” …… 在他小时候,寄养的人家对他很好,比他大上五岁的小哥哥,更是自告奋勇地主动担负接他上下学的任务。 但夫要俩的工作繁重,只能够在他的衣食住行上留心,其他的到也无暇顾及。 虽才刚过了灰年代,可优待烈属的意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 小孩子有时比大人更天真,也有着更单纯的恶意—— 他在上小学二年级时,父母刚离世,因为职业只能说成是意外。 等他休息了五天,和姐姐一起处理好父母后事,重新回到学校,迎接他的,是老师的怜悯和同学们的好奇。 两个星期后,班上好奇心最旺盛的男同学,在体育课上,当着两个班的学生的面,八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大声地接连问他,听说你父母连骨灰都没有留下,是不是? 他又急又难过,冲过去想让那人闭嘴,由于没控制好力度,把人撞倒了。 那还得了,小孩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家七口,集体出动,堵在学校门口,骂了他足足一小时。 而姐姐始终把他护在怀里,沉默无言,一如从前。 直到那同学的奶奶一句,没教养的小鬼,活该没爹没娘。 姐姐才开口回怼。 说着说着,动口成了动手。 他姐姐学过散打,面对一两个成年人也没问题,但面对护犊心切的年轻母亲的九阴白骨爪可就吃力了。 而学校门口,人类看热闹的天性千年不变。 大家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看得津津有味。 到最后,连派出所的民警都被惊动了。 还好,在姐弟俩被围殴前,父亲的那位忘年交和民警同时赶到,一行人被带走,观众们才意犹末尽地散开。 之后,父母生前的几位队友,集体在第二天的临时班会课上亮相,将所有荒谬的流言蜚语都镇于真相之下。 又放了狠话,才让他平安度过小学后几年。 “我姐姐,真得很…” 那位温和冷静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席医生,终于露出了除了微笑和面无表情之外的神色,难过让他的眉眼间,终有了青年人特有的鲜活。 姜宿年听不下去了,扭头却见江亦轩依旧不近人情地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面部细节。 他只好去门口站着,开始研究门上的安全通道示意图。 …… 可惜,再怎样,也没法和死神抢人。 席彰的姐姐,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去云滇的边界拜访母亲一位好友的途中,殒命于一场交通事故。 大巴因为暴雨,在山路上意外侧翻,车上共二十七人,七人当场死亡,三人失踪,而他姐姐,就在失踪的名单里。 现场血迹斑斑,大巴车的各个角落都被尚未干涸的喷溅式血浆覆盖。 因为家属们的蛮缠,当地警方迫于舆论派出了技侦,他们从大巴上的十处采样点所采集的检材中有三处与席萌的DNA样本重合,交警大队根据现场,推测他姐姐的生存率不超过30%。 可由于连续的暴雨,山路两侧全都成了汪洋,搜救十分困难。直到第三天,搜救人员才勉勉强强地凑齐了二十四人。而那失踪的三人依旧日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而她就是其中之一,消息全无。 五年后,她和另一人从法律上正式确认死亡。 …学籍被注销,而他一直无法相信姐姐的死讯。 “所以,你们这么问,是不是…” 是不是有了我姐姐的消息。 最后半句被青年咽了回去,他似乎说不下去了,迅速转身抽了张纸盖在脸上。 江亦轩也似乎终于被他真情实感的表达触动,仓皇地垂下眼,不忍看一大小伙子哭出声来,拉着同伴匆匆离开。在办公室的门被合拢前,江亦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席萌,萌芽的萌。她…” “哦,没事,对不起,对不起.…” 两位警察连连道歉,拎着药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青年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像是接收到某个信号,重新归位,灵魂从高处跌进躯壳。 席医生风轻云淡地从脸上揭下干净的纸巾,揉成团,连同狼狈的过去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 门外,江亦轩拎着药,轻声对同伴说: “果然难办。” 而姜宿年则被席医生精湛的演技蒙蔽了双眼,一脸你在说什么的难以置信。 江副深吸口气,并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并肩作战过的队友,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 “先别急着下结论,回去登录系统查一下,就可以知真假。” …… “全都对上了?” “对。” 席彰在姐姐走后,有一段时间是寄养在父亲生前的那位忘年交家中,那位姓孔,叫孔建军,现在与胡支队长平级,在国际警方的缉毒部门工作。 寄养不像收养一样有相关文书作证,但席彰也没必要这种几乎人尽皆知的事上撒谎。 “那她俩同姓同名且长相相似呢?” “那是证件照,你见过两人吗?” 技侦处的焦大姐,对两人的将信将疑不太满意,用自认为微弱的音量抗议: “能不能别见到个姑娘就认为人家是嫌疑犯,难柽单身到现在。” 江亦轩一把捂住脸,决定抽空去做个心理辅导。 …… * 冬夜其实很清冷,哪怕是西江这样的发达城市也不会有夏夜里的繁华。 医院门口的保安泡了一杯茶,摸索着戴上老花镜,找了叠陈年的报纸,如同寻常般打发起漫漫长夜。 寂静的回廊里,只有几声断断续续的闲言碎语,几个年龄相仿的值班大夫凑在一起打游戏。 “快快,我的兵线要断了!” “切他下路!” 喂,别误伤友军!” “对不起,我请夜宵。” 那位手滑的兄弟在临时队友的怒视中,讪笑着点开手机,几位瞬间就围了上去,活像是群饿了一天的雏鸟,急不可待地指点起来。 “不要这家,油太多。” “大晚上的就别点年糕了,不消化。” “学霸,小席你要点什么?” 被误伤的那位干脆反客为主,却发现席医生一反捧着大部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一手拿笔,一手握着鼠标,耳朵上还夹着手机,神色凝重却又带着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 席彰听见有人喊他,先轻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请等一下,然后对着请客的同事说: “一份芝士卷,中杯美式不加糖,谢谢。” 说完,又接着和刚才的人聊天——主要是对方在说,他在听。 也不知与他通话的人说了什么,他眉眼弯弯,终于有了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哟,那么开心啊,你谈恋爱了?” 熟识的同事打着趣湊了上来,席彰向后避开,连连摆手还比了个李教授的口型,与他同届正常毕业的学长面露惊恐,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坐位。 ——李教授,李承恩,老学究,医大的老魔头,成天板脸背手,以让学生熬夜秀头为毕生己任。一篇论文,回锅五次那是常态。偏偏一见到席彰就眉开眼笑,还被副教授盖章认定为“隔代亲”。 于是乎,席彰成功的落了个耳根清净。他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电话那头的人也听见动静,笑着说:“真热闹啊。” 温和又带着金属般铿锵的质地。 听到这话,席彰笑意收拢,开始认真叮嘱对方: “药我明天给你寄过去,三天后记得拿,每天三次,要抹开后再裹纱布,别沾水,别忘了…” 那人连声答应,一边似乎在和人起了摩擦,女声忽低忽高,还带着暖味的余音。 “不是,你们在干什么?” 席彰的嗓音瞬时高了八个度,惊得五米开外的同事集体回头。 “姓花的浑.…” 他还没说完,女声就打断了他: “夜余生活,别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 语调里带着温润的喑哑,还夹杂着青年略显急促的呼吸。 姓席的小兔崽子一句你们克制点!还没抗议完,电话那头冰冷的挂断声,直接把他敲回正常人的世界。 他只好叹着气,独自咽下了老父亲似的怒火。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十几分钟前,要不是搭档及时赶到,他的姐姐就会带着前几天的枪伤,安静地躺在某条阴冷又潮湿的窄巷里永远沉睡下去,也许在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前,就已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 而他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