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适六岁时就发觉他极其厌恶自己的哑巴养姐沈临秋。 她原本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幸而遇见了心善的镇国侯夫妻,这才被收作了养女,在侯府中一养便是十多年。 此事他是听奶娘说道的,他八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此后再记不清往事了。沈临秋的出身叫他看不起,往后无论她如何像个大家闺秀,在他眼里,也仍然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乞丐。 ——更何况,更何况她竟是个哑女! 卑微如一只小小黄雀仍有一副灵俏的嗓子,而得了哑症的养姐,明明是一块璞玉,此时却平添了瑕疵,如何能令人不厌烦? 这般平添了瑕疵的璞玉,倒不如一块普通的石头来得顺眼。 与沈适一道玩乐的纨绔不少,大多都得知他有一个患了哑症的养姐。因着她常奉镇国侯夫人的请求,到茶楼脚下接他。 这时候,几个纨绔总会围在木窗边阴阳怪气地调笑:“瞧,沈适,你的哑姐来了!” 沈适脸上便像是被人凭空甩了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泛着疼。他推开茶盏站起身,越过几个纨绔往外走。 他们丝毫不懂收敛,仍大声叫喊:“听闻哑症是上天给的诅咒——沈适,你认同吗?” 沈临秋上前两步,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打几个手势。沈适哪里还有心情看她的手势? 他匆匆推开了养姐,落荒而逃。 然而这些复杂的思绪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将两人关系推至冰点的,则是镇国侯夫妻的死。 两年前的一日,镇国侯夫妻携养女前来灵仙寺上香,竟遭遇了谋财害命的山匪,不幸双双遇难。在这场灾难中,只有养姐沈临秋活了下来。 每每见到沈临秋那张静美的面容,他总忍不住在心中刻薄地想: 为何活下来的偏偏是她? 如若丧命的是她,哪怕能换来父亲、母亲中的一人都好。 他不仅只是想一想,他常用此语反复折辱、讽刺沈临秋,待她垂眉敛目,露出痛苦不已的神色,他心中才油然而生一种报复的快感。 镇国侯夫妻去世两年,他彻彻底底成了纨绔子弟中的一员,京城四害之一;而沈临秋则越发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提亲的人险些踏破了侯府门槛。 他觉得可笑。 都是目光短浅的鄙陋之人,不过一个哑女、劣等品,也值得他们这般重视? 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无端生出了恼怒。 他气势汹汹地闯到沈临秋的院落去,却被她轻轻的一个手势安抚了下来。 沈临秋纤瘦修长的剪影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摇晃,她缓缓动作:“适儿。” 她做这动作时很是温柔,有那么一瞬,他也曾想:即便她只是个哑女,那也是极好的,并不比别的璞玉要差。 他又想到那求亲的许多帖子,心中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涩意。 彼时他不懂这涩意从何而来,对她越发刻薄,但从始至终,她仍然是柔顺温和的。 (二) 沈适十七岁时,宫中为太子大肆举办了生辰宴。 生辰帖递给了京城中大多数的权贵之家,自然也递到了镇国侯府。 从得知此事起,沈临秋便显得格外雀跃,眉目间游弋着平日里少见的喜悦,不住在铜镜前审视着自己的妆发,竟显出三分小女儿娇态来。 他只觉得万分刺眼、心中烧灼,唇角往下压,几个刺人的字眼便蹦了出来:“怎么,你一介哑女,也妄想宫中人能看上你吗?” 话音刚落,沈临秋欣喜的表情倏地一敛,神色又重新一点点暗淡了下来,恢复了从前低眉敛目的老样子。他看着,又觉心中冒出另一股火气来。 今年太子正好及冠,因此生辰宴也办得盛大了一些。宴会上觥筹交错,不时晃过几位红衫绿裳的贵女。 尽管如此,盛装打扮的沈临秋甫一出现,还是轻易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他们讨论的声音并不小,沈适听得很清楚: “这是哪家的女儿?” “镇国侯的养女,据说是个哑女。唉,可惜了,可惜了。” 沈适抿紧了下唇,没忍住将这些多嘴舌的官员一个个印在了脑中。沈临秋是令人可惜不假,可也还轮不到被他们所怜悯的地步。 宴会的主人很快把这热闹平复了下来。 太子稳坐高位,投下来的视线淡淡,偶尔漫不经心地掠过座下宾客。沈适不由抬首看了他两眼,莫名的,总觉得他的轮廓有两分熟悉,可却想不出什么具体来。 这不应该,他心想,我一个纨绔,哪儿有什么机会能认识太子呢。 酒宴过了两轮,沈临秋提出要四处逛逛。 平日她最是惧怕与人接触。这时候却敢一个人在这偌大的东宫里闲逛了? 沈适心中泛起没来由的警觉和不安,他灌了口酒,快步跟了上去。 沈临秋站在一丛海棠边,此时正有些惊慌地面对着眼前的纨绔,时不时摇摇头,有些手忙脚乱。 纨绔上前一步,吊儿郎当道:“姑娘是哪家的女儿?生的可真是花容月貌。不知芳龄几许?” “她是我镇国侯家的小姐,你如何配得上?”沈适冷冷的嗓音打断了纨绔的话,“你这般的货色,便是下辈子也轮不到你娶她。” 纨绔的脸色又白又红,恼羞成怒:“不过是一个丢人现眼的哑巴,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 沈临秋半垂下眼睑,辨不清神色。 反倒是沈适,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当即扑上去与纨绔打了起来。他同是一个纨绔,身躯单薄,并不健壮,然而盛怒之下,他竟真的制住了那纨绔。 虽是讨得了好,但这场面发生在太子的生辰宴上,仍是闹得十分难看。 胶着间,着明黄色衣袍的太子走了过来,将那纨绔狠狠治罪。他冷然的目光落到沈适脸上,眸底划过一丝暗芒。他道:“寻衅滋事者一并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