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当朝最后一位寄禄官,管人间百福,万官亨运。 雷雨夜行,粮仓大开。为官三载,两袖清风。 凡为他言之直谏,陛下定一力推行。 百姓跪地叩谢,称我爹为清廉仙、福禄寿。 可他们却不知,我爹是天煞。 凡是受了他恩惠的人,皆要双倍奉还。 1 「什么狗屁寄禄官,我看是天降祸星!他一来,城里的人都莫名死了好几个!」 我跟在我爹身后,面前夹道百姓的唾骂声,令我害怕得缩了缩脖子。 菜叶子、烂果核砸在我身上,生疼生疼。 我爹见了,忙用身子为我挡住些,生怕我弄脏。 我用力想推开他却无果。 直到我爹将我牵进小院里,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半蹲在我的面前,柔声对我说道: 「小月儿,莫要害怕。你爹虽是个闲差,可我怎能看着天下百姓受苦呢?」 我看着他扑烁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方才百姓所言,若换作是以前,我大抵是不会相信的。 毕竟啊,这里的福禄官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我爹上任时,约莫是最后一个了。 福禄官本就是个拿俸禄的闲差,说是陛下派来的管人间百福,万官亨运的官。 可百姓眼里比谁都清楚,这福禄官本就是个幌子。 该被压榨的压榨,该饿死的饿死。 百姓对每一届福禄官都深恶痛绝,甚有编造鬼神之说来吓唬官员的。 可自打我爹来到这偏远之地,心系百姓,路遇街乞,不惜解囊相助。 但京城里的百姓有离奇死亡者,却像是印证了「天降祸星」的玩笑话。 此刻,我看着他的脸,竟判断不出这笑是真是假。 毕竟那日,他在青楼前给福儿吃食前,也是这般笑容。 可没过几日,便传来了福儿的死讯,就连同她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2 我与福儿是在青楼外的空地上碰见的。 那日我爹初来城内,便牵着我的手,带我来这市井体味人间烟火。 福儿便在青楼脚下那处空地上玩耍,见着我前来的身影,眼神里陡然爆发出光芒: 「你是小月儿吗?」 我有点诧异她能将我的名字脱口而出,便躲到了我爹后面,手足无措。 我爹也只是笑笑,将刚买的馕掰了一半递给她。 福儿双手接过,装作一副不知从哪学来的仪态,满嘴的「之乎者也」,惹得我和爹捧腹大笑。 谈笑间,便有一女子从青楼的窗里探出头来,唤了一声: 「福儿,就一会儿的功夫,你便不见了踪影。还不快过来!」 我爹一抬头,便与那女子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神移开来。 我见状,忙跳起来拿手挡住他的眼睛: 「爹!你若再看,便将俺娘把你的眼睛挖了炖汤!月儿不许!」 没过几日,我娘竟被冠上了私藏禁书的罪名,被凌迟处死。 而我爹却连夜与福儿她娘暗通款曲。 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我爹好不容易科举高中,谋了个闲差,这背后少不了我娘的支持。 可如今娘一死,他便转头去找福儿她娘,将其从青楼里赎了出来。 种种举动令我实属冷心。 我本以为他是个负心汉,可我未曾料到,福儿和她娘也在几日之后离奇死亡。 我实在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何猫腻。 只是学着街坊百姓的闲嘴子,骂他是天降祸星,骂他是个狗福禄官。 思绪回笼,我看着面前这张笑脸,冷然道: 「爹,你若真心系百姓,便该谋个好官职,真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拿着微薄俸禄,操着不该操的心,做着本不该的事。」 说完,我便一把将他推到地下,便摔上房门,全然不听他的一面之辞。 3 此后,我与他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生分。 他若哪日想出门,我便装病在家。 就算他好心好意地做了满桌全是我爱吃的菜,我也只是咽了咽口水,将头扭到一边去。 我自知,在他眼里,这般举动无疑是幼稚且无用的。 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法子。 直到后来,天公不作美。 数月雷雨不止,冲垮了房子,压倒了庄稼。 数以万计的人们发了疯似的跑到外面,跪在地下乞求上天宽恕。 可上天听不到人们的呼喊,淹的淹死,饿的饿死,霎时整座城便成了人间炼狱。 那日,我爹站在屋檐下,叹了一晚上的气。 瞧见柱子后默默注视着的我,眼神只是停留了一会,便唤来下人牵来一匹上好的马,翻身上去,在雷雨中留下焦急的背影。 我不知他身为有名无权的福禄官,是想做甚? 只是知道数日后,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来到了城内。 抵达之时,黑眼圈泛得比乌云还要黑,全身上下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撑着伞走出府外。 雨势渐小,被我爹带来的军队见状,便立马从马车上拖下一袋袋粮食分给百姓。 百姓们见着我爹那渗出血来的脸,前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一妇人身边的小孩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 「娘,你不是说他是我们城里的祸星吗?怎么今日还来跟俺家送粮食?」 那妇人慌忙间捂住他的嘴巴,匆匆背了一袋米后,便推搡着孩子离去了。 不知怎的,雨又大了起来。 我爹站在雨中,看着连声道谢都没予他说的妇人的背影,只是摇摇头,转身背上下一袋粮食。 仿佛被一阵刀子戳中了似的,我缓缓走到他身边,将伞斜了斜。 他的眼神一怔,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是啊,无论先前他所做之事多么令人发寒,至少在此刻,他就是城里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可我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他的一层表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