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林梢，离京畿数十里外的索求桥上，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青石板。

      立春刚过，没有乍暖还寒。

      空气严寒，冻的人瑟瑟发抖。可此时夜半十分的桥上，却立着一个人。

      他的头上套着黑麻袋，两只手都被猪蹄扣反绑于身后，肿的不像样子了。

      两人起初还能发出喊叫。

      渐渐地。

      像两只精疲力尽的困兽一样，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林秀躲在了旁边的林子里，等待着两人的精疲力尽。

      林子里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目光如同饿狼。

      不等她们冲上前——

      “哒哒哒”

      马蹄声响起来。

      一队人马出现在羊肠小道的尽头，全都是黑衣黑甲。

      掀起了一阵土腥味，混合着雨水，弥漫起了一股苦味。

      一瞬间，所有人都躲了起来。

      林秀眯着眼睛，远远看见，一个身披大氅的女人，从马车里出来。

      女人面色苍白，在夜色中美的突出。

      她后面的士兵都看不清脸，全身包裹着战甲。

      这样的打扮。

      黑甲兵！

      厚德十八年，崇越帝在位第十八年，关河节度使雁阳造反。

      虽然官府称之为反贼，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们。

      林秀双手握拳，她恨死他们了。

      但也，佩服他们。

      村里的夫子说，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为了让子孙后代有饭吃。

      “主上，咱们这半夜出来，格朗将军不知道，这”

      后头一个将军打扮的人和女人说话，拉回了林秀的思绪。

      她定睛看去，女人手抱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

      女人似乎身体很差，抱着匣子上桥，便已气喘吁吁。黑甲兵拿着伞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保护着她。

      桥上风大，女人的大氅被吹的翻飞。

      林秀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不禁在想，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等待下去，黑甲军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就在她抬眼继续观察，这时，女人却突然回头。

      四目相会。

      林秀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心脏猛地一跳，差点便惊叫出来。

      林秀死死盯住了女人，眼神的近乎迫切的想要冲上去。

      女人察觉，却不发一言，慢慢移开了目光。女人的发丝如墨，眷黑如要融入这夜色之中。

      林秀几乎要看不清。

      突然一阵银光闪烁，匣子打开，是一把断刀。

      女人拿起刀，终于开口：“肖未平，十年前的今日，你与耶律雄第一次见面，你们讨论着合作，共谋天下。将天下百姓的命，当成是一桩交易来算。”

      “随后，你肖家在朝廷上扶摇直上，蛮族的铁骑也直入幽云十六州烧杀劫掠，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你后悔过吗？”

      空气中，只听得见女人的声音。

      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旁边的黑甲军冷哼一身，直接抬脚踢去

      肖未平闷哼一声，嘴里漫出血迹。

      “主帅，按我看，这两人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这么让他们死也太便宜他们了。”

      月光照在桥上，他想爬起来，又不断被大力摁了下去。

      脸与地，与血，与雨，烂在一起。

      “不过是成王败寇，我认了。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大声笑了出来：“这几年，我宛若帝王，有了这几年的荣华富贵，抵得上那些人庸庸碌碌的一生。”

      “许雁回，你也别以为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就是战争的罪魁祸首，想要你死的人不计其数，你以为你的结局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话音未落，黑甲军的长枪在空气中划过。

      枪尖落于脖颈处。

      “你这蛮族走狗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依我看，最该死的人是你！”

      男人却恍若没有知觉。

      他的声音尖锐而狠毒，像是刀剑划在城墙上，激起一阵面目狰狞。

      许雁回只是从上至下的盯着他，这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蔑视。

      肖未平眼中的怒火更甚：“我诅咒你，如我一样。”

      一瞬间。

      寂静无声。

      林秀心中涌起无限的怒火，这人，怎么敢！

      许雁回缓缓蹲了下来，她笑了。

      那张脸，很美，

      美的惊人。

      “你说的不错，可生逢乱世，命才是最重要的。你当初没杀我，如今，我以微薄之身，走到今日，足矣。后世如何，又干我何事。肖未平，肖家祖上随太祖一同打下江山，封侯拜相。”

      “你先祖戎马半生，在边陲战死沙场。你身为他的嫡子长孙，却亲手策划投敌卖国，将祖国河山拱手相让。”

      “肖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

      话音落下，肖未平呆愣。

      风吹起他们的头发，使人看不清眼睛。

      如果不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年近四十的肖未平称得上是一句面如冠玉。

      但此时，须发皆湿，满脸污泥。

      他不断摇头，双目死死盯住女人。

      可许雁回只是下巴微微挑起：“至多明日，长安便会投降。你放心，史书自会记着你肖家的所作所为。”

      青史留名。

      却是遗臭万年。

      说到这儿，肖未平终于崩溃。

      他不断的在大口喘气，浑身发抖。

      “不，你不能这么做！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你放过肖家！别人是无辜的……”

      雨夜中，所有人都冷漠的看着他，他们不会同情一个刽子手。

      “啪！”

      女人用尽力气甩了一巴掌。

      似是不敢置信，肖未平瞪大眼睛。

      他当了这么多年肖家家主，没人敢这么对待他。

      此时，他环顾四周，肩膀怂拉了下来，他现在，是刀砧板上的鱼肉。

      许雁回站起身子，林秀看得清楚，她似乎猛然站不稳，只是掩盖的极好，几乎没人发现。

      气氛紧绷，许雁回像是阎罗殿的判官。

      细数往事与罪名。

      她的声音像明月江的水一样凉，语速不快，却异常冰冷：“幽州城三万百姓难道不无辜，他们凭什么要死。”

      她的语速渐快：“蛮族将他们视为猪狗，养起来，杀了，吃了。有的充当勾栏女子，肆意玩弄，直至死亡。有的，是被一片一片割下肉来。有的，是被养在猎场里面，充当猎物。”

      “那个时候你肖家所有人都在纵情声色，饮酒作乐。你和我说无辜，肖未平，你太看得起我了。”

      女人的笑声在夜色下，显得凄凉。

      林秀的心仿佛被狠狠挤压了。

      幽云十六州，在几年前被蛮族攻下。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来不及逃的，都成为了他族的刀下亡魂。

      她侥幸逃出，只身一人。

      自此之后，茫茫人间，孑然一身。

      夜色中，女人没有了耐心，断刀划出一道半圆。

      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两人的头“扑腾”一声，滚进了河里。

      这条河连着明月江，总北至南，贯穿整个大启。京畿地处高位，此处落水，会随着河流冲向下流。涨水时节，水流端急，小舟可夜行三千里。

      林秀想起，古人说：死无全尸，无法入轮回。

      还有一句话：尸首分离，扣不响地府门。

      女人半夜来此，斩首，这是想让这两人——

      死不瞑目。

      不入轮回。

      林秀的心似乎要跳出胸口了，她猜出来了这个女人的身份了。

      天下皆知，黑甲军主帅，身体孱弱。

      不知有多少人想过，要在万军从中取主帅首级。但，无一人做到。

      她的脚就像是被钉在了这边，移动不了分毫。

      “唰”

      她感觉到耳边闪过一阵猛烈的风声。

      耳朵上，渐渐流出血迹。

      一枚利剑，从他耳边划过，径直朝着女人而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